他便该是这样一个圣心懋德之人。 牧真两眼俱迷,渐渐恸惘不能自已。他对着褚师莲的头颅怔怔垂泪,神色茫然道:“我……好难过。他为何会在这里?” “这么看来,他并没有入土为安。”苍厘思索,“却不知神君为何要将他摆在床帷之内。” “不……不该如此……”牧真口中喃喃,眼泪却涌泉一般停不下来。他着魔般看着褚师莲安详如眠微微含笑的面庞,韶华咫尺隔天堑。 “所以我说,当初是神君杀了圣者,现在你信了吧。” 苍厘想,还好齐逍没进来,让卫狁见了这场景怕不得直接跳起来追杀神君,一刻都等不了。 这时亲眼目睹一切的牧真无法不动容。 “……可他是笑着的。” “因为动手的是卫将军。” 牧真心口阵阵绞痛,不再质疑苍厘的话,只蹙眉道:“太怪了,神君每夜看着仇敌不会睡不着么。” “……”苍厘犹豫道,“万一不是仇敌呢。” 牧真大惊:“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随口说说。”苍厘想,褚师莲的头都在这儿了,按照圣者墓里的摆法,龙骨说不定就在附近。 他又碰了碰白隼令,围着圣者首级前后左右摸索一番,终于枕头的中空暗匣里翻得了龙爪。 如今龙丘慈在他心里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这厮每天睡觉不但要对着圣者的头,还得枕着龙神的脚。 这很难评,除非龙丘慈压根就不在此地睡觉。 苍厘叹了口气。以防万一,他没有直接取走这枚龙爪,而是与那柱内三爪一般待遇,环着床边设了个锁骨阵。 牧真还在对着圣者头颅发呆,没注意苍厘干了什么。 直到苍厘推他:“走啦,再不走神君来了,也给你小碟一装摆在床上。” 此刻苍厘半分不能耽搁,与齐逍简单说过几句后,拽着失魂落魄的牧真上了东甸扶桑岩,临着下界前启了四方锁骨阵,取得遗在圣阙的最后四块龙骨,在黎明时分落到了祖洲。
第103章 算不着了 久违的天雍府近在眼前,牧真心头游丝万缕却没一根系在上头。他眼睫半垂,明显还在出神。 反倒是启星坛边候着的牧应堂一脸微笑地迎了上来:“少主。使君。” “应堂先生。”苍厘也不客套,直言来意,“此行最后一重试炼,时间紧迫,不便久留,可否借府上尾宿虎将一用?” “当然。”牧应堂答应得爽快,眼神却瞟向牧真,“少主你看……”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牧真来招呼。毕竟那赤虎别人使唤不动,又格外与他亲近,唯独对他言听计从。 牧真依然在出神。 “怎么了一直发呆。”苍厘将人拨拉一把,“圣灵子,快醒醒,有急事。” 牧真呆呆看向苍厘,却是迟疑道:“我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见过他。” 牧应堂:? 苍厘知这人给那头颅整魔怔了。只对着牧应堂抱歉一笑,将牧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也见过。邙山地底的混沌境里见了好几次。” “不是幻景,是真人。”牧真辩解道,“但这又不可能。我此前并未……”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苍厘不由得又把上他腕子,暗道殷蜜的后劲儿还没散干净么。这不大可能,只放了一滴而已啊。 心中却是叹气,不想还会因这匪夷所思的缘故拖沓。只能转圜道:“这件事之后再议。我现在要去一趟沧浪源,需借你家老虎一用。” “……唔。”牧真这才听进他的话,略一怔道,“你知道梳子的主人了?” “嗯。”苍厘想你不说梳子我都要把这东西忘光了。 实际上考虑到往返耗在路上的时间,试炼的真正落脚处都不会距离各个登天道太远。沧浪源这个极西之处属实有点远了。若是不借助能飞的老虎,一来一回八成都赶不上趟。 牧真感觉不对,但没有再说什么。又后知后觉与牧应堂问了好,敲响山钟唤来赤虎。 苍厘见牧真当先跨上虎背,心尖微微一颤,滋味难以言表:“你还是要与我同去么。” “不然呢?”牧真莫名其妙,“你肯坐朱招未必肯飞呢。” “行,早知道你厉害了。”苍厘暗自慨叹,跟着坐了上去。 他们与牧应堂道别,往西飞了许久,途中歇过两回,踩着斜阳余晖落在了沧浪源附近的渠黎寨。 这寨子极小,由渠黎古城遗址衍化而来。此地曾坐落着最为繁盛昌荣的天都,而今横竖不过一条街道而已,做生意的铺子都屈指可数。 好容易寻摸着一家开门的饭馆,老板却道今日吃食卖光了,还剩下些丸子杂碎和骨头汤,可以给他们焖一大碗碎肉饭。 苍厘拉住转身要走的牧真:“这种饭可香了,你真不尝尝么。” 牧真勉为其难坐了下来。苍厘转手抛给老板一只翠玉似的梨子:“劳烦再做碗冰糖炖梨,水放多些。” 梨是他刚问寨门口老妇人买的,一看就新鲜得不行。提了一兜一路吃到此处,只剩了这一只去。 老板手快,也许是打烊心切,两样东西很快端上来。苍厘用热茶烫好木勺,和牧真一人一口分完了碎肉饭。 先前他们还真没这么样吃过。虽不过一碗边陲之地的朴素饭食,此刻却颇有些浓情蜜意的味道。 眼看碗底油花儿都刮了干净,牧真还盯着自己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苍厘将梨子汤推到人面前:“喝吧,专给你点的。” 牧真舌尖上那股子殷蜜味儿还没散尽呢,此刻瘪了瘪嘴,不愿再次上套。 “快喝,喝完找个地方占星。”苍厘看着窗外落黑的天色,“今夜天气不错,一点云都没有,很适合行占。” “有云也无妨。周天星辰运转不息,白日观占亦可行。”牧真纠正。 “还怪严谨。”苍厘叹气,先起了身,“喝不喝,不喝就走吧。” 牧真不好真的拂人心意,又或是拂不开汤水的甜香,低头喝了一口:“好喝。” “好喝你只喝一口。”苍厘不信。 “留给你喝。”牧真把碗送到人面前。 “我吃饱了,多一口都吃不下。”苍厘说着话,人已经站在店门外了。 “跑真快。”牧真轻哼一声,更加印证自己的猜想。 两人来到寨子外,正见不远处虎啸惊飞的群鸟。循声而去,在野树林里找到了歇顿的赤虎。看它样子是吃饱喝足准备睡觉了。 “先别睡,我得借你搭个桥。”牧真将虎毛抚平,单腿一盘坐上虎背,左掌于前胸结印,右臂起半弧悬顶,舞蹈一般行了星照术。 他默念咒文,澄金的眼中如有流星坠空。继而仰首向天,凝望半晌,额角却渐渗出一丝冷汗。 他,看不见他的星辰。 牧真扭头去看苍厘,大惊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晃了几晃,抽了骨头般瘫倒在虎背上,转瞬陷入酣睡。 ……这迷药起效真快啊。苍厘暗道,梨上只涂了一层,人也只喝了一口。 他也知自己手段恶劣,试药篓子般对待牧真。但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不知所措的赤虎,苍厘郑重道:“带他回家吧,我有事先走了。” 他瞧着牧真湖中月影一般的脸庞,却是上手摸了摸老虎脑袋:“再见啦。” 目送赤虎驮着牧真飞起,苍厘头也不回往沧浪源走去。 却不知那虎甫一升天,牧真就睁了眼,面容冷峻:呵,还想药我一次?上次也就是你喂我才着了道。这次再不会上当了! 这就调转虎头,循着苍厘的身影远远尾随上去。 苍厘走了片刻,水流声越来越小,一如他的心跳,越发平静。 他站在沧浪的源头,也站在一切的源头。面对那曾满栽榴花的隘口,他双手平举过眉,掌心放着白隼令,用古语默念七字真言。仍在淌水的隘口渐渐断流,在他眼前分开一条道。他走近,启开那扇深埋在岩泥与冻土中的巨大门扉。 这门即是一道结界,名为浩瀚,将内外全然隔作两个世界。苍厘进得门去,在一片黑暗中走过许久,眼前渐亮。无数静默燃烧的壁火龛中,他亲眼看到了缈姬数次提过的骨殖天坑。 如今这一具散落天地各处的伟大骸骨,终于在坑中回归了它原有的样貌。 他沿着坑道绕行一圈,确认全数龙骨尽已归位。这便要在坑前凿设的灵坛上进行醒龙仪式。 苍厘打开坛上的鎏金宝盒,取出面具与手杖,以及一截石头蜡烛。 他戴上面具,取下右腕的巾子,以手杖末端的尖刃刺破朱砂痣,将血滴在蜡烛芯上。 蜡烛燃起纯金的火焰。像是太阳,像是月亮,像是数以万计的星辰。 苍厘秉烛转身,沿着漫长的阶梯走进天坑深处,将蜡烛插在骨骸心脏处,而后回到灵坛上诵起沧浪偈: 沧浪之清兮,根以生兮。 沧浪之浊兮,流以亡兮。 沧浪之静兮,灾以离兮。 沧浪之动兮,幸以至兮。 顺着他的吟诵,烛火嘭然暴涨,滋滋焚起了胸骨。很快整副巨大的龙骨皆尽没入火海,煌煌若晨星将明。 待得坑中龙骨烧尽,便是最后的传承时刻。 苍厘一瞬不瞬凝着烧得正旺的天坑,余光却似瞥见左弦壁上挂毯轻动。 有人进来了。 “我就知道,你这次去圣阙有大事干。”安天锦瞧着映红大半山壁的火焰,面上笑意不减。 苍厘惊骇地发现,灵刻的气息竟然隐隐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连缈姬也奈他不得。 苍厘想起卫狁的话,知道安天锦这种受刻者基本算得不死之身。依据灵刻生克之法,能够真正杀死他的只有那一个人。 安天锦负手将此间打量一遍,回过味来:“果然,你们都是上古遗族的祸害。” 苍厘冷冷道:“按理说,如果没有流着遗族的血,你是进不来的。” “自然了。”安天锦说着,手中链子一紧,将缈姬从挂毯后扯了出来,“缈缈,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怎么,你们是要唤醒谁?” 苍厘不与他废话,一手拽出寄春铃。只未料才摇一下,铃铛即给安天锦一木槵子洞穿,摔落在地裂作两半。 “别摇了,我头疼。”安天锦一脸不悦。 看他样子是真的头疼……难道铃铛上圣者残留的气息会影响他体内的灵刻么? 因这双铃铛取得之初,齐逍凭借超绝感知,分辨出其上属于将军和圣者的气息。齐逍拿了卫狁那枚,苍厘自然拿了褚师莲那枚。 苍厘心生懊悔,早知如此,当时便该将圣者首级一并带出,现在岂不是能将那灵刻直接吸过来。 可他身上再没有任何东西与圣者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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