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真睁大眼睛,伽罗色的瞳表润着一层琉璃般的水光,逝若惊鸿。他扁了扁嘴,气哼哼扭过头去,不吭声了。 苍厘不免好笑,“只得皮毛不知精髓,一回就下阵了,出去别说是我教的。” 他瞧着牧真粉烧烧的耳珠,眼中晕开一点促狭,“想学什么下回直说,我会教你的。” “你,不要太过分!”牧真回瞪一眼,看人居然就这么靠在了廊柱上,心中更气,“有些话不能乱说,再说就算违上乱下。” “这年头,好心果然常常践作驴肝肺。”苍厘又掩了个呵欠,“你觉得我在乱说?” “那你…所言当真?”牧真满脸不信,“如果我想学你们灵庙的秘术呢?” “什么都可以。老师是不会对学生藏私的。”苍厘眼中淡漠,想,只要你认我为师,我说死你必不能生。 灵庙的传承毕竟不与众同。流自鸿蒙的血脉中,是近乎蒙昧的残忍与服从。 牧真有些惊讶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了句:“老师。” 苍厘一愣,不由有些好笑,“你认老师这么随便的?” 牧真一怔,自觉被耍一道,怒气正涌着,却见苍厘几步靠近,“好,陪你等了。” 他那一腔怒气忽然从嗓子眼里蒸发,整个人瞬间就能呼吸了。于是仰着脸倨傲道,“你坐过来,准备好棋子,进塔之前能走几道是几道。” “不愧是圣灵子,以德报怨好心气。”苍厘脑子里盘绕不去的那点困意消失了。他撩衣坐在牧真对面,认真执了棋子,另一手则给牧真攥在掌心。 两人不再废话,一个眼色即知彼此所想,很快走完了一道。 苍厘发现,牧真简直是个打气筒。有他从旁坐镇,自己只要手速够快,甚至今天走完全部都不是问题。 他下颌落了一滴汗水,抬眼冲着牧真点头,正要开始下一谱,外头有人叩门。 牧山昊带着一个大箱子来了。进得屋中,一腔备好的话语默然梗在喉头。 他瞧着那两人之间怎么都有点不对,仿佛刚悄悄抱着在屋里打了一架,听到人来了才及时收手。 但他遏制住了继续观察的目光,因牧真轻轻咳了一声。 “表弟,箱子里就是你的祭服了。可先放着,明日四更会有人来替你更衣,咱们坐凤辇走。” 他挥手招呼府人将箱子抬进内室,转了目光,又道,“这位…罗舍使君,你是打算与我们同行,还是稍晚之后自行前往呢?” “他同我一起。”牧真捕捉到对方的探寻之意,不由倍感冒犯,“若无事,我们要歇息了。” “虽说无事,但也不能说真的无事。”牧山昊叹口气,“明日的仪式……唉,表弟身为司仪,或许有好办法呢。” 他前言不搭后语,就等着人去问发生了什么。 牧真虽不屑,也却依着询了一句,见人忧心忡忡答道,“二伯遇到麻烦了,玄英果刚刚丢了。” 玄英果是四供品之一,北方相位的象征。供品缺了便不得向上苍祈福,说是整场祭典的眼都不为过,也难怪牧怀谷前时离席那般仓促。 “若真寻不回来,后果着实严重。”牧山昊态度诚挚,“虽然二伯一再强调此事全权由他处理,但我觉得,表弟应当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也不啰嗦,交代完毕就与四名府人一并告退。 “让巴掌大的青毛怪咬走了——听上去有点好笑。”苍厘眼带嘲色,“不过你算得挺准,提前给每样供品下了咒。” “我比较在意的是,到底是谁那么蠢,非挑着最显眼的东西下手。”牧真表情肃穆,“一般供品上都有护灵封,无论谁想在仪式前揭开,都得去一层皮。” “这么在意就去看看吧。”苍厘颇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天雍府的防范比我想象中松懈得多。之前都出过一次事了,关键地方还掉大链子。” 牧真无言以对,就很生气。 两个人抄近路,赶着最后一丝余晖踏进问星坛后头的配殿。 还在院子里拐着,顶上飘来一句脆生生的招呼:“小鸟?” 两人同时抬首,见不远处明黄琉璃瓦的殿顶上坐着一双少女。倚在檐角边那个一袭青蜡缬,腰缠软鞭,碧眼里映着一溜儿瑰恍灯火,招着手,笑得好开心。 牧真看了眼苍厘,“她在叫你?” 苍厘没吭声。 “小鸟?”牧真又问。 苍厘一脸冷漠,“嗯”了一声。 “那姑娘是谁?” “蒲昌使者,寇驰丽。” 牧真面色沉凝,“她怎么和牧尔蓉在一起?” 苍厘不置可否,“巧了,都是我们不想见的人。” “并不。我正打算找牧尔蓉问清楚,阿兰的事究竟怎么算。” 几句话间,两人已到殿前。 寇驰丽正等着他们。刚踩出半声琉璃脆响,被后头人怯怯拽了袖子。 牧尔蓉与牧真七年不曾相见,一时不敢相认。先前只远远打量,试图辨认他衣上花纹。此刻见他来势汹汹,神色登时一凛,慌忙攥住寇驰丽,小声说了些什么。 寇驰丽听她说完,却更开心了。反手拍拍女伴,拽着人一并朝地面坠了下去。 牧尔蓉细细瘦瘦的,根本抵不得她一身能舞鞭的好气力。只满面凄楚地随她握着,前后脚落在了月台上。 牧真正和苍厘使眼色,冷不防寇驰丽已靠到身边。 “圣灵子!是圣灵子吗?”女孩眉飞色舞,仰着一脸笑,“你好高哦!长得比我们西凉第一美人还漂亮!” 苍厘漠然看着她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跶跶。 似是觉察到苍厘的眼神,寇驰丽想了想,忽然捂了嘴,“抱歉小鸟,我不是故意提到缈姬大人的!” 苍厘只道:“你们在做什么?” “当然是帮谷叔找东西啦!”寇驰丽一脸惊讶,“你们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那你还挺好心。” “我真的好心啊。本来想转一圈就回去歇着了,结果遇到这种事,没法袖手旁观。”寇驰丽唇甘眼甜,“谁知道这么巧撞上你们,不虚此行了!” 牧真冷冷开了口,却是对着后首姗姗不前的少女,“牧尔蓉,我有事问你。” “少主的问题,阿蓉未必答得上来。不如去问昊哥哥,听说供品都由他负责。”牧尔蓉娇怯十足,可怜兮兮地用帕子揩了揩鼻尖。 牧真眉若结霜,不为所动:“我要问的是牧开兰。”
第32章 准备怎么还 “这……供品事大,其他事小。咱们不如等供品找到了,改日再说?”牧尔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现在说也成啊!”寇驰丽指指旁边九方亭,“喏,我的茶刚泡好,闻着可香了。走吗?” 牧真刚朝亭子瞥了一眼,苍厘就轻叹一气。教人听在耳朵里,感觉是那个意思。 “…不了。如你所见,要事当前,今日无空闲谈。”牧真顿了顿,又对牧尔蓉道,“记得你的话。” 他当先进殿,直冲角落里挂着的璇玑图而去。毫不犹豫打开壁龛,手指在剩余三样供品上掠过,确保无误。才偏过身去,掐指演诀,顺着先前所下之咒,看看究竟能摸出什么鱼。 寇驰丽看呆了:“圣灵子在干嘛?”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苍厘打量殿内陈设,低声道,“怎么哪里都有你,天雍的私事你也要掺和?” “你不也来了?”寇驰丽有点不服气,拍拍腰上鞭子,“按道理,我比你更有资格。” 苍厘漫不经心看人腰间鱼牌晃荡,只道,“你见过那个青毛怪么?” “……呃,我……倒是想见见?” 苍厘清楚地发觉对方迟疑了。 他又睨那鱼牌,福至心灵般想到牧怀谷先前在问星坛下与人的吩咐。但他没问牌子来历,反是直言相诈道:“你说那东西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不能是鬼市吧。” 寇驰丽瞄了牧尔蓉一眼。 这一眼给苍厘捉住,心底的念头不由加深。他蓦而有了一个猜测,于是淡淡道:“拍卖会好玩吗?” 寇驰丽压下一边眉毛,似是在犹豫。她这反应虽不如他料想,但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不太对。】耳边忽然响起牧真的传音,【垂丝咒失灵了。】 【没事,你先装样子,继续找。】 苍厘眼珠都没转,继续观察面前两个少女。 牧尔蓉受不住他的目光,率先自证:“好玩啊。使君也去了吗?” 寇驰丽神情错乱一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悄悄碰了女伴手肘。牧尔蓉呆了呆,亲热回挽住她手臂,无谓一笑,掩过面上不安。 “嗯。”苍厘眼无波澜,“牧小姐见过青毛怪吗?” “谁不想见啊,这不是找不着么?”牧尔蓉有点遗憾。 “那就是见过。”苍厘直截了当,“在哪里见的,拍卖会上还是天雍府中?” 牧尔蓉瑟缩几分,“使君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了。” “我翻译一下。”苍厘淡淡诌道,“我恰与鬼市主人有点交情,现在去问问拍卖礼单,来回也不到一个时辰。” “你问那个作什么。”寇驰丽讶然道,“不对,你什么时候和沙族人打上交道了?” “这就要问你们了。”苍厘没打算绕进其他话题,“只是见过咬走供品的青毛怪而已,一个两个都矢口否认,到底是在怕什么?” “并没有怕。如果我们真有异心,谷叔哪会同意我们帮忙?”寇驰丽信誓旦旦,“小鸟,你怎么能怀疑我!” 那头牧真望声而来,目若烁金:“说罢,那怪物究竟是何来历。” 牧尔蓉本就畏他。见人步步迫近,她眼珠转了一圈,近乎求救般将女伴的胳膊越抱越紧:“是,是我从鬼市拍来的小宠,很乖顺的宝贝,叫蹲蹲……刚才到了问星坛附近,不知为何它忽然发疯,撞破笼子跑了,我们怎么都追不上……然后就……” 她满脸沮丧,眼圈微红,继续细声辩解。 “我同爹爹说了,是我们有错在先。但爹爹说我们中了奸人的恶计,有人要借刀行凶,破坏仪式。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其他人知道原委也于事无补,还会凭生猜忌。现在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赶快将果子找回来。” “说的不错。小姐可知道自己到底买了什么?”苍厘顺着盘问,“我听说那东西只有半个手掌大,长得像是猴子。” “对!铭牌上说它是草猴子,性情温顺,吃树叶草籽为生,所以通体毛发也是苔绿的。除了足不生趾外,就没什么特殊之处了。” “你还记得它的耳朵是什么形状。” “我没太注意……”牧尔蓉拼命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耳朵?” “明白。”苍厘转朝殿外走,“走吧圣灵子,我们去附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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