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杆顶上,闷闷的雷声开始响起,缓慢低沉的,让人想到人鱼曾经闻见血腥时的沉闷喉音。接着是这段航行里的所有行径,连续不断的噩梦,船员的落海消失,一间舱室被侵占,还有那随时可能爬上船、大摇大摆出现的鱼尾——饶了他吧,控制风暴。 艾格顶着闷雷声又回到了船舷边。 分秒不差地,人鱼重新钻出海面。 嘘,手指竖起嘴巴前,他与那双灰眼珠无声对视。 终于,大船上方的阴云安静了下来。人鱼贴在脑后的两道长鳃更低地往下压去,肩膀微微沉入海面。 好消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航行里,海蛇号没有被风暴掀翻,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舱室被海里爬上来的动物霸占,一切风平浪静,早上的甲板甚至很少出现过关于噩梦的讨论,就像那条人鱼已经乖乖离开。 但艾格知道他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闭门谢客的屋中呆了三天之后,肉眼可见地,窗外天空又阴下来了。 航行沉闷无趣,天气的变化是水手们眼里的头等大事,起风了,落雨了,浪涌打上了甲板,所有讯息透过一声声大嗓门传入窗内——细细想来,控制风暴的能力?艾格没从这变化多端的天气里看到什么控制的意志。 医生的信息不一定全部准确,与其说这种动物在控制风暴,不如说风暴在忠实地遵循他藏在海面下的脸色。 风暴并不妨碍船行,起初他关上窗户心想,海蛇号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风暴,虽然航行会变慢,窗外吵吵嚷嚷不停歇,当下也没有第二艘这样的船来送他回北海,但——这并不是需要主动探寻才能得出的一个规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他超过三天没有去往舷边,天际就开始电闪雷鸣,大海会对所有经过的行船臭起一张脸。 海蛇号百无聊赖的客人有了隔三天就要出门闲逛的习惯。 “俘虏的放风时间。” 有一天出门时艾格再次对自己说,所以他究竟是谁的俘虏?德洛斯特并不限制他散步的自由,他却循着固定的路线,每每都要去往那块固定的甲板。瞭望台的值班水手都没他这么准时准点。 一路慢腾腾走过去,艾格看看天际阴云,看看屋檐下躲藏的海鸟,再看看远处潘多拉号飘摇的船帆,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了。环顾又环顾,最后他在舷边停下,如往常一样,去看阴影里等候的灰眼睛。 四目相对,然后,他成了被环顾又环顾的那个。 隔着一堵船舷的距离,黑尾在随海波无意识摆动。就像咒语的生效,一线光亮破开厚厚灰云,浪涌趋于宁静。 大海获得了短暂的放晴。
第54章 从船头低望, 这陌生的码头没有船队与集市,取而代之的废墟、焦土、黯淡的酒馆和警惕的流民,逐渐冷清的岸线告诉靠岸的船只——北海将至。 “令人怀念的地方, 是吗?殿下。” 甲板吱吱作响,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声音穿过舷梯人来人往,出现在背后。艾格没有回头。 登岸的士兵在井然有序地补充淡水与食物、清点武器库存。海蛇号的大副正式接手了潘多拉号的指挥, 以应对海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遭遇战, 商船蒙尘多年的炮台解开了重重锁链。 利瑟尔落在他一步之外, 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眺望,眺望这个曾经和帕斯顿其名的贸易大港、所有商船驶往北海的必经之地、鲜花与金币的自由盛市,阿比瑟港。 “如您所见,这里早就不是曾经的乐土了。” 黑发贵族露出了怜悯之色,如同每一个慈悲的君主望见他悲苦的臣民。 “祸乱发生在第三年,起先是一个海上传言,有位红发少年出现在了阿比瑟的酒馆……海上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一直没断过, 不得不说, 殿下, 你和医生躲了个好地方——争相赶来的海盗们发现是个假消息, 抓走了这里的大半儿童和女人, 烧光了码头的商铺和渔船,又有哪个港口能抵抗联合行动的海盗呢?” 不远处的石滩上还点缀几艘船的残骸, 破帆正在风里飘摇。 “春天快到了,集会的季节,这里本该聚集了北海所有热闹……” 黑发贵族叹息着,去看身旁人的面孔。 仁慈是所有贵族教育里的必修课, 是美德,更是软肋。他望见兜帽下红发猎猎, 纵览萧条的绿眸却如冰封。 “不需要下船看看吗,殿下?阿比瑟到了,我们回乡的第一站。” 艾格给了海蛇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却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他先是回屋用完午餐,而后在诸多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下,走下舷梯,登上了码头。 城镇处于冬的尾声,与记忆大相径庭。 无需旁人领路,他依旧能对照上阿比瑟的每一条街巷。哪里是教堂,哪里是武器铺,哪里又是加兰海姆曾经信天翁盘旋的驿站。没有目的地,脚步却也没有迟疑,一条接着一条街巷,他在被大火烧过的巷子里看到了贴满通缉令的石墙,诸多海盗的悬赏高挂废墟之上。 随手揭下了一张,风吹得杂草沙沙作响,艾格在兜帽下偏过头,捕捉到了藏在巷口的一道目光。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童,很明显的当地人。被陌生人的视线一碰,立马瑟缩躲回了残墙后。隔了几秒,眼睛又从墙后探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确切的说,盯着他脸颊边的头发看了又看。 红发在其他地方或许美丽,或许张扬,却并不算特异。唯独在北海有着深入人心的象征。 身后的士兵也都反应了过来。 “殿下……”始终紧跟在身侧的埃里克上前一步,挡住了远处的目光,“利瑟尔大人提醒过,海蛇号需要在日落前启航……天快黑了,这里并不安全。” 艾格收起通缉令,听着巷口孩童的脚步哒哒远去,没有再做逗留。 回船的时候恰逢日落,利瑟尔依旧站在船头,遥遥朝他躬身一礼。 船尾楼点着一盏灯,等待着的却不是和平常一样空荡荡的房间。看到屋内熟悉的人影,艾格瞬间明白了海蛇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 屋内的伊登转过头,与阔别一月的同伴四目相对,腾一下站起来。 “艾、艾格!” 艾格停在门口,感到一点麻烦,但心情也不算坏。 利瑟尔·德洛斯特想要了解他在小岛上的五年并不困难,老人与青年,尊长与朋友,却并不能判断这些“筹码”的真正分量。海蛇再搞十次这样的小动作,惹人厌烦的程度也不上他自己过来在他面前晃一圈。 在这个精致宽敞的陌生舱室里,伊登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局促。 “海蛇号的船长,那个黑头发的贵族说、说你在船上无聊,让我过来陪陪你……”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昔日同伴,踌躇着没有靠近。 “你被带走的那一天,我简直吓傻了……那个异域人,雷格巴,他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你的家族,你和医生……你……你们的遭遇。那个传说中的加兰海姆,艾格,你、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早该想到的……” 艾格把手中剥好的橙子递他一半,停止他的啰里吧嗦。 很寻常地分享食物,不管是在小岛还是在潘多拉号上,两人都该对此习以为常。伊登却愣了愣,下意识双手捧过,看上去简直像是要深深鞠上一躬了。 艾格扫了他一眼。 “是的,现在,你可以向我行礼了。右手放上心脏,单膝下跪,鉴于你收到的赏赐不是黄金和宝剑,半礼更合适。” 熟悉的奚落让棕发青年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笑了笑。 “坐。”艾格没再看他,朝左手边示意。 轻手轻脚拉开椅子,伊登在他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会儿他的脸,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放松下来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毕竟他完好无缺的同伴就在身边。吃了两瓣橙子,四顾一圈,伊登终于想起来。 “医生呢?他不在这儿吗?” 当晚伊登就见到了仿佛遭了场大病的医生。来自潘多拉号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医室。 通过观察和异域人说过的话,伊登隐隐意识到海蛇号上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出于直觉,他不再出门,每天待在舱室照顾着老人,尽可能地不给同伴添麻烦,尽管他也不懂什么样的举动才叫做“添麻烦”。 很快地,海蛇号的掌舵者也无暇分心于他的客人们了,因为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与转舵都得谨慎万分。 航行从白天驶入黄昏,紧接而来的,比传闻中的海盗旗更先出现的是一大片阴云。 初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等瞭望塔的水手抬头看见,厚重到仿佛要坠落的云层已经与暗海连成一片,峡湾的影子埋藏云间,静默注视所有渺小来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气压沉沉,寒风入骨。艾格在前往舷边的路上琢磨此时的天气。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见到的人鱼。 最后一面时,海上那张面孔上是平静而无害的。尽管由南至北,随着航行时间的变长与目的地的渐近,人鱼很少再有放晴时候,但一路上轮船也都是顺风,更没遭遇过风雨之类的极端气候。明明才第二天,这说变就变的坏天气,有什么惹到他了吗? 脑子里还停留着鱼尾在船边巡游的样子,以至于艾格踩过一大片潮湿,看到地上的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时,不由怔了怔。 那鱼尾横在一间仓库门外,储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仓促间撞翻。长尾正在往门内缩去,黑鳞的颤抖中夹杂着一下抽搐,剧烈而失控的,如兽类在遭受凶猛的疼痛。 此时周遭无人,寂静里,门内的呼吸声万分清晰,混着几簇沉闷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萨克兰德在闻见血味时的发出声音。 他感到怪异,喊了一声:“萨克?” 颤动猝然停止。 怪异的感受在加深,与空气里的湿度一起。人鱼没有从门内转过来起身,鱼尾也一动不动,沉寂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死物、门内也没有连接着类人的半身。 三秒后,啪嗒,尾鳍拍了拍甲板。 似乎是对他呼唤的回应。 艾格踩着一大滩海水走近。 绕过那条沉黑的鱼尾,黑色长发与苍白的脊背模糊在夜色里,后脑勺上有竖起的鳃尖。瞧见了人鱼异常安静的状态,他伸手去扶那道趴地的肩。 手指收回时晚了一瞬——鳃尖幽光一闪,艾格在瞳孔的收缩间看清了颜色——那长发与鳞片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浓到发黑的蓝! 袭来的面孔迅疾如蛇的吐信,电光石火之间,他本可以躲开,但第一反应不是缩手后退,几乎是在手腕被狠狠咬住的同时,他另一只手也精准抓去,一把掐住了那血口下送来的脖子。砰的一声!袭击的动物被大力掼上甲板,手腕的血肉被死咬不放的牙关扯下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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