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踩住底下扭动的腹部,差点被巨力掀开,鱼尾还在空气里剧烈的掀动,挣扎。膝盖死死抵住,手掌卡住喉骨。那胸膛剧烈起伏的上半身终于被钉在了原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在黑暗里凑近,这才看清了这陌生的脸——两鳃大张之下,眼前的每一丝皮肉都是狰狞扭曲的,血和口水从它的嘴巴流到脖颈,属于兽的瞳孔缩成针尖,掌心下的喉咙还在剧烈吞咽。 纯粹兽性的,不见丝毫理智的,类人的脸。 人鱼,陌生人鱼。压在那截脖子上的手不由收紧。 “名字。”艾格问,对着这张看起来不可能听懂的野兽的脸。 无法挣脱的控制里,它又是一下挣扎,鱼类的弹动是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力道,但哪怕蹼爪已经死死抠进人类手臂,脖子上的手腕也没半点松懈。几下之后,像是终于得知了这挣扎的徒劳,人鱼渐渐停下弹动,一双眼睛泛着幽光盯着他。 它嘴巴开始张合,长鳃随着呼吸一收一鼓,断断续续发出了模糊的音节,重复的声带挤压中,艾格听清了那几个音节。 ——加兰海姆。它在对他打招呼:最后的……加兰海姆。 刹那间艾格确定了这玩意是什么。 堪斯特人鱼。 那条人鱼。 喉咙的瞬间窒息使人鱼双鳃绷到极致,但鱼尾的挣扎还没再度发出——没有任何迟疑,咔嚓一下脆响,艾格扭断了这个脖子。 底下潮湿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静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脉搏,他确认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双兽瞳涣散失焦。鲜血在顺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过苍白发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晕开红色水迹。 铁甲与脚步的声音从远端响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只脚依旧踩着这死气沉沉的躯体。巡夜士兵的灯光照来,晃过了眼睛,他擦了擦脸,准备向来人要把火·枪,能有几发子弹就对着这动物的心脏来几发。 然而就在他偏头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颈再度发出咔嚓一声,湿滑的腹部带出积蓄的巨力,那是属于大型猛兽的全力一挣——鱼尾和黑发从靴底溜走的一刹,如同蛇类蹿过海藻,敏捷得只让人看到残影。 艾格扭头之际,在狂风大作里看到了那条人鱼翻过船舷时朝他投来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满了人类的血。 舷边的影子快如鬼魅,跑过来的士兵们甚至没发出任何疑问,只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血?”海风里黄光摆荡,打亮满地潮湿,领头的埃里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边衣袂凌乱的人影,注意到了两只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伤了!” 惊呼伴随一声轰响,巨大的雷鸣响彻天际。 大海怒涛瞬起,暴雨倾盆而至。
第55章 这一夜入睡如预料一样, 并不平静。 与诅咒相伴的噩梦令人习以为常,渐沉渐深的安眠却使得他警惕醒来。 耳膜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混沌的轰鸣里分不清是狂风还是雷响, 艾格睁开眼睛, 看到由空旷和寒冷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这船是在往地狱开吗? 拉高毯子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样的暴风雨, 海蛇号本该手忙脚乱, 桅杆和尾舵离这儿明明不远,甲板却没有声音。 屋外没有人,他意识到。 准备翻身的动作不由一顿……脊背上的潮湿水意、熟悉的海水气味,以及原本隐秘在这阴郁雨潮里、却因榻上的一点动静而泄露的那丝气息。 如果不是转头的人早有准备,夜半床头的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噩梦——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床边的长发脑袋与暗色完全融为了一体,尖锐的鳃影狰狞如刃, 仅存的微光来自那双幽幽凝视的灰眼睛。 呼吸里全是冰凉水汽, 几缕黑发甚至垂上了枕头, 艾格怀疑让自己下意识醒来的不是雷鸣, 而是床边动物这过份挨近的距离。 他摸到枕边那缕长发半干, 没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个建议……萨克兰德。”艾格闭了闭眼睛, 完整喊出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这事的郑重。 “进屋之前先敲门?” 黑暗隔绝了对面的神情,但他怀疑这属于深海的夜视动物能将自己分毫毕现地看清。因为下一秒,就有只冰凉的手掌穿过咫尺间的夜色, 就那么轻轻地、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脸。 艾格困顿的眼皮掀开。 “……萨克?”他难得有些迟疑。 “……敲门。”暗中响起了回应,与窗外暴风雨截然不同的静谧, 嘶哑的音节带起空气翕动,“会吵醒。” 触碰的手指开始发出细微的颤动,那只向来进退有度、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彻底覆上人类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轻轻一下抚摸,然后,颤动归于平静。 “……你在睡觉。”头顶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腕,把这只还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从脸上扯离。 “好极了,人类要睡觉……你还懂这个。” 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充斥着雷鸣,顺手拿这截手背冰了会儿额头,凉嗖嗖的醒神利器,他总算少了点困意,“……会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声音。” 暴雨从入夜持续到现在,他确认了这只蹼掌主人的异常,睁眼观察几秒,依旧看不清对面的脸。 “桌上有灯,去点个火?” 这一回床边却没有了声音。 两人手腕皮肤相接处隔着一层纱质布料,白色的绷带从手掌一直缠至小臂,幽暗难明的目光正落在那里。 动作带来了伤口血腥味的浮动,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之处。嗅闻声轻得像从远端响起,只出现了一息,似乎是被这一下嗅闻所刺,那蹼间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会儿,艾格依旧没能听见对面有任何动静。 他从正躺变成侧躺,面朝床边人影,“我见到了你的同类……今天晚上。”夹杂着回想的观察让他的语速并不快——除了恐惧,是否血肉也在你们食谱?本想问一句,想起最初人鱼什么都吃的样子,又觉这种动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条堪斯特人鱼,此刻他更想问问那所谓的“原有诅咒”,这些天时不时会思索上一阵,这一条身上会有答案吗?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道裹着电光的雷鸣就在此时炸响。 刹那间周遭亮如白昼,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内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动物的半边侧脸。 艾格这才看到两片耳鳃始终狰狞大张,眉骨、鼻梁,阴影一道深过一道,光亮里来不及闭上的是如蛇类般竖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张杀气腾腾的、绝对兽性的脸。 原本要说的话一下落回肚里。 “……好大的风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几分,“好大的脾气。” 他并不担心暴风雨,排除这些电闪雷鸣,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这架势—— “是打算掀了这艘船吗?萨克。” 回答他的是一点点模糊的喉音。 兽类丧失言语的咕噜声很难分辨,低沉的,嘶哑的,因极力的克制而不显凶性。 艾格打量头顶这尊雕塑的轮廓,伸手,犹豫片刻,拍了拍枕边的床铺。 黑暗里的喉音顿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缓慢伏上了人类柔软的枕边,长鳃收拢间隐约有可供抚摸的错觉——错觉。因为海上风暴还在翻腾,丝毫不见收敛。 但艾格依旧摸了上去。 触碰下的鳃片艰难蜷起,骨刺颤抖着缩进发间。 “有点吵。”他说,一只手提起这片耳鳃。 凑近来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为现在海里危险?”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异常,轮船驶入北海,堪斯特人鱼在这儿盘旋多年。而兽类的地盘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里不会有两只头狼。 “这里是它的领地?” 枕头边的手臂收紧,虚虚拢住人类的发顶。 “不。” 一连串模糊的喉音里,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艾格怀疑此刻的动物并不能听懂太多人话。趴在枕边的轮廓不动声色,呼吸被控制得长而静谧,唯独面目暴露的一瞬让人看清了风暴失控的端头。 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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