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痛,无尽的悔痛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开始了。艾格,我无数次庆幸你的幸存。祝福没有完整生效,诅咒里还有幸存,太好了,你还在。够了,这就够了。” “诸神在上,这算是弥补的机会吗?” 依旧无人回应他这可笑的发问,当然不会有。老者祈求而绝望地望着窗边之人。 艾格见过死刑犯脸上的神色,冤屈时他们会呐喊,认罪时他们会闭上眼睛,等待苦主的声声质问。他呢?那引颈就戮的姿态在等什么?幸存者一个时隔多年的质问吗? 人为什么贪婪?为什么自私?背叛为什么一开始就存在?欲.望和杀戮为什么永不停歇?狼为什么会追逐血腥?鬣狗为什么要对狮子群起而攻?老鹰为什么喜欢折磨猎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类追问,重复的问题只令人感到厌烦。 沉默双眼映照着面前祈求的脸。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简单,医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条人鱼在哪里?” “不。艾格。”陡然从过往里回神,老人慌张道,“不要去找那动物。” “你知道那动物在哪里。” 老人却只顾劝诫:“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更强大的诅咒会覆盖原先的诅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诅咒足够牢固。但是艾格,听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本该是堪斯特岛,那是被它遗弃的领地,现在德洛斯特发现了,你得去其他内陆——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随着堪斯特的强大,它的诅咒就已覆盖了你原先的诅咒。” “人鱼对德洛斯特确认过,恐惧的诅咒已经生效了,它的诅咒在生效。” ……原有的诅咒。艾格没有把这疑问道出口。 联想来自于这段航行中所有与这种动物的相处,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一双始终跟随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诅咒的办法。” 老人还在劝说,如同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关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赎罪之道。 “人鱼——它也从来没告诉过解咒的办法。只暗示过若它好好活着,恐惧哪怕产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时将恐惧进食,控制诅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类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杀——被诅咒者一旦产生恐惧……艾格,没人可以逃脱,德洛斯特也拿它没有办法。” 艾格一时不知该赞叹哪一位,“听上去一条鱼比你们更懂诡计。” “大海从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恶魔。” 老人颓然而望,“恶魔岂止懂得人心与诡计?食物令它那么疯狂,我见过诅咒不完整时——最后一口食物逃脱时人鱼的暴怒,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对抗的力量,拥有控制天气和风雨的能力,那种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我也无数次猜测过岛屿消失的秘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诉了我,是那条人鱼,堪斯特将加兰岛用海雾层层包裹。” “岛屿和诅咒都在它的手里,德洛斯特打着危险的主意,打着拿岛屿、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胁你的主意,他们想要你交出武器图纸。”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脸上惯有的关切消失,重回束手无策的惶然。 烛火在随着钻进窗内的风飘摇。 “分享着这么伟大的秘密,我以为你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为止,艾格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张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关上窗户,抬步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忏悔的渺小。”擦肩而过时,老人低下了声音。 几息之间,时光仿佛在他的脸上再次完成大半辈子的流逝,那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然还能更苍老。 “很遗憾小岛的这些年……这么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让你长到这么大。” 仇恨?确实,又不止于此。 艾格没有反驳他,他向来懒得反驳老人。 船舷之外,比夜晚来得更快的是阴雨,轮船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海,他知道,风雨会导致迷失,可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切一艘船的启航。因那唯一的方向根植心中,在小岛日日夜夜的等待里都不曾模糊。 仇恨——哪止于此?那是所有逝去魂灵的安眠,是遗失之乡的重现。是归途。 “睡个好觉,老头。”最后他这样道,语气一如小岛每一个太阳落山时,冰冷底色不加掩饰。老者曾怜悯那是孩子遭逢变故后的心防,现在才知这问候里的累累血债。 “谁也不差那么一会儿了,不是吗?你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兰岛之前。”
第53章 德洛斯特的轮船在第一时间向北方驶去。 不仅仅是因为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 更因为掌舵者发现唯有在提到归乡时,他目中无人的客人才会递来一份眼神。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攀登的高墙,高墙上终于发现的一把梯子让全副武装的攻城者不至于走向极端, 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士兵们被命令不得打扰, 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德洛斯特没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楼。 潘多拉号紧随其后, 像个庞大的影子护卫。相较起来, 德洛斯特的海蛇号更小, 更狭长,巨大的帆,尖锐的船首,那才是更适合穿梭北海的体型。 北海多峡湾,航线崎岖,岩石深处是诸多海盗的藏身之地,一场劫掠随时可能会在峡湾阴影里爆发, 若非经验十足且武装充足的行船, 无人敢试探那充斥混乱的海域。 现如今任何一个想去往北海的人, 都不会怀疑海蛇号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线消失于海平线时, 艾格坐在窗边, 抬脸看起了头顶连绵阴雨。 潘多号的船首楼隔着海雾,朦胧不清, 只余一点黄光闪烁在海面上,距离忽远忽近。雨下了多久,那点光就闪烁了多久。 天空越来越低,海面越来越暗, 雨却一直没有停。海蛇号的甲板不曾在这堪称平静的细雨中有过晃动,但船员们提起来的心却从未放下。 远离内陆时, 这连续不断的绵绵细雨实在少见,因为大海的阴郁往往牵动着风与浪潮,而风浪的动作从无限深和无限远的地方开始,通常可被人们预知,也从来不会像这般幽静。 此时的海面却像一个生性急躁的暴君转了性,在兴风作浪前学会了蛰伏与耐心。大海压抑的、不可预知的涌动让经验丰富的水手越发提心吊胆。 “毫无疑问,有风暴在前面酝酿。” “这该死的暴风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丝松懈。德洛斯特稳坐船首楼,甲板上的船员却都在忐忑一场风暴的失控。 艾格从这不同寻常的天气里想到了医生的一句话——拥有着控制天气与风暴的能力,那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 接着,比人鱼更先出现在他脑海的,是初登潘多拉号的那个晴夜。那实在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天气,暴风雨的消失毫无预兆,晴夜美景却又像等候多时。 他不由思索起医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话:你身上原有的诅咒。 原有的诅咒。比小岛覆灭还要久远的诅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这扇窗高高架起,离海面实在有段距离,雨雾笼罩里,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许就在那条人鱼身上,这不难猜测。 试图搜索更小时候的记忆,灰色的眼睛,苍白的脸,类人的面孔那么奇异,并不是一种会被轻易遗忘的形貌,更何况……原有的诅咒?谁又是那个施咒之人?相应的祝福呢?艾格撑着脸坐在窗边,半天没动一下。 思考很快就没法继续了,因为在这空旷无人的屋子里,难以控制地,各种游离的念头通通走向了一个几日前的结论——那树枝色泽的变化。 他感到窗外的潮意在入侵衣领,接着是水汽、凉意、无法忽视的海水味,风吹过头发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是湿乎乎的雨。 侍卫们就在屋外,面孔个个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来到了门口,侍卫长转过脸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腰间的佩剑显示他是一个受过封的骑士。 “你的名字?”艾格问他。 “埃里克……埃里克·博格听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头顶目光正停在他腰间的剑上,骑士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肘,将那把忠诚与荣誉的象征藏进了雨衣披风里。 反叛军里的新兵。艾格移开眼睛。 “我想出门转转。”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吗?” “当然。”下意识的应声被吞回嘴里,“我是说……请您稍后。”他跑向了船首楼。 不多时,埃里克拿来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双手递过来时他低声道:“利瑟尔大人说您衣衫单薄,而舷边寒冷,越往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冻人……真的要出去吗?殿下,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提醒。 “不用跟来。”披上大氅,带起兜帽,艾格走进雨里,“俘虏的放风时刻,利瑟尔大人会批准的。” 寻到一个无人的舷边地带时,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条人鱼已经离开,要怎么把他从茫茫大海里找出来。但这是一股没由来的笃定,与海面对视之时,连他自己也不解这种笃定——那人鱼从没离开。 一秒,两秒……没到第三秒,海面波纹忽生,哗啦一下,湿漉漉的一张脸从水面冒了出来。 人鱼钻出水面的一瞬几乎匆忙,以至于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敛,耳鳃狰狞张开,骨刺根根竖起。若水手们看到了志怪动物这张脸与他的双眼,也许就能知晓那场迟迟不来风暴究竟在哪里酝酿。 冷风一吹,艾格率先打了个喷嚏。 人鱼还在抬高的身体微微一顿,接着是尾巴的悬停,伴随着海里动物这如临大敌的一瞬,轰隆一声雷鸣突地在阴云里炸响。 艾格抬头看了眼天,又望了会儿人鱼的脸。那两道收起来的耳鳃紧紧贴在脑后。 是喷嚏,不是敌袭。他想对他说,但声音会招来远处水手。这声隐隐的雷鸣却像敌袭,惹得舷边水手们奔走相告起暴风雨的征兆。 多么威风,艾格心想。控制风暴的能力。 他还在走神,人鱼对舷边人影细细观看间,雨却慢慢停了。 雨应该是怎么停的?云得散开,风得变小,然后是淅沥声响的渐歇,不该这般没有征兆,上一秒还在打雷,手捧雨具的船员们茫然看天。 站在陡然温和下来的海风中,有那么一瞬,艾格同样不知道自己来到这舷边是为何目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里的树枝,触感格外明显。 海面上抬起来的脸如往常那样苍白静谧,不见任何起风或放晴的征兆,又或许那双眼睛比先前要阴沉些。此刻的大海那么幽暗,海水衬托下的动物难免会显阴沉。 艾格往下拉了拉兜帽,并不能挡住那直勾勾的视线。他转身离开了舷边。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73 首页 上一页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