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诉我……” 说着说着,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个格外沉重的动作,如废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皱纹在他的双手颤抖。 “事实告诉我们,巫术真实存在……诅咒,诅咒,是诅咒灭亡了岛屿……城堡的花匠,校场的骑士,岸边的巡逻队,就连陛下和索菲娅夫人……他们、他们……”颤抖逐渐剧烈,“那些人,德洛斯特宣称——所有人……诸神在上!加兰岛早在五年前……所有人已经和岛屿一起埋葬!” 迟到的哀悼。艾格知道,他同时还看见了海的庞大与岛的渺小。 孤舟的渐行渐远中,是甲板的剧烈颠簸提醒了他应该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吧,内心有这样的声音在说。最后一眼,看狂风如何大作,群星如何泯灭,天与水组成的无尽黑暗里,似乎大海也在宣告这场灭亡,巨浪层层涌出,涌出、翻滚、崩落,漫天海啸像是古老咒语的肆虐、残酷争端的沸腾,眨眼之间,将岛屿吞得一干二净。 等到风浪平息,他从孤舟上站起,岛屿已在海雾层层包裹之中,再也寻不到方向。 它迷失了。 ……所谓神秘怪谭,人力所不能及的诅咒,枪炮也无能无力的覆灭。 那么—— 艾格看去对面,从经年盘旋的疑问中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它叫什么?” “……什么?”老人抬起头。 “你的朋友?宠物?老熟人?那条诅咒了你正在哀悼之人的人鱼,它的名字。” 完全寂静的对视中,老人望着这张日日相对的脸孔,眼神还停留在上一秒的哀痛里。 “……什么?艾格?”他茫然问。 但他不知道这一呼一吸间,他的双目瞪得有多大,手颤抖得有多剧烈,“你在——利瑟尔·德洛斯特……他对你说了什么?” 杯中水温逐渐变凉,艾格转动杯底,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在盯着桌上那只老者的手,斑驳的皱纹在随脉搏一起颤栗。 “人鱼以领地命名。”他静静道,轻易制止了老人的所有呼吸,“三十八——或者三十九个?你向我讲过的人鱼故事。” 他从海上而来,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神秘故事像迷魂汤,把城堡的孩子的牢牢吸引。 “邪恶的,善良的,故事里的人鱼面貌各不相同。” 你们要是活到像我这么老,也能随口道出这些故事。老人曾经笑言:因为故事往往隐喻真实,传承着讲述者的经验与学识,就像我把酒精和柠檬汁的功效藏在医者的寓言,甘草和冬盛花的秘密藏在昨天的睡前故事里——那么,考考你们,这两种草药的妙用是什么? “……那么,考考你,是在哪一个节日,你讲的故事里有条人鱼以领地命名,又是在哪一个壁炉边,你告诉我有条人鱼的尾鳍是弱点?” “故事里还有什么?你的记性不太好,我也同样,再想想……它们口吐人言,没有利爪,没有獠牙,呼吸并非通过鼻子嘴巴,而是耳鳃。耳鳃是什么?无知幼童这样问你。你说,它长着十三根邪恶的骨刺,不可触碰,碰上去会流血,而流血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十三根。” 只言片语,东拼西凑,它们的样貌若隐若现。故事隐喻着真实,藏匿着讲述者的诡计和洋洋得意。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这种动物,医生,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最关键的一点。” 艾格的眼睛从老者的双手移到他的脸上。 “人鱼以恐惧为食。” “不。艾格。”医生叫道,“不,是……人鱼,那条人鱼?潘多拉号的那条人鱼!它告诉了你这些?……欺骗!艾格,人鱼最擅欺骗!” “最擅欺骗——你看看你。老头,这也是一条真理吗?” 事实是他们是否了解人鱼这种动物完全无关紧要。反驳之言像末路动物遇险时无谓的挣扎,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这毫无意义。老人如同中枪一样靠在椅子上。 天色在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暗,屋内阴影渐深,艾格取过桌上火折,点燃了一根蜡烛。 “在想是哪一步,哪一刻,出了问题?”或许是漫长的等待给了他耐心,艾格任由这窒息的寂静蔓延了片刻。 “信天翁送来了你的信,你离岛的五天后,诅咒发生的第二晚。” 那独属于北海领主家族与旗下属臣的信使在雾里远渡而来,尾羽洁白,带着加兰海姆鲜红的漆印。 飞鸟不知岛屿的天翻地覆,悠哉栖于熟悉的目的地。幸存者伸出手,一封沾着晨露的、冰凉的信。 “你讲到航行一切顺利,海上天气暖和,第一个港口的人们和想象中一样友善。你数了数,一路上还需停靠三个港口,最后的目的地是堪斯特岛,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岛,在那里,有经验的医者会像传教士一样被需要,航行大概会持续六个月。” 字字句句,都是最普通的闲话家常。 “每段航线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给我们送信……我曾这样向你告别,然后祝你一路顺风。” 接下来谁也没再言语,变化的只有老者颤抖起来的瞳孔。 “不……”老人呢喃,“不。” 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一封信与信的目的。确认诅咒的成功?寻找幸存者的踪迹?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原本微不足道的时间——他本该在离岛十天之后才能寄出第一封信。 十天。那是远行之人从加兰岛出发,到达第一个港口所需的最短时间。 “海上的航行常常让人忘记时间和距离,对吗?” “不……”他失神呼喊,“艾格。” 艾格离开桌边,给看上去要丧失呼吸的人留出足够的空气。 “让我猜猜你是在哪里写下的这些谎言?没有别的地方了,就在岛上,你从没离开。或者是近海,德洛斯特那早已准备好收获胜利的船上。”老人突然颤动的眼皮给出了答案。 “哦,看来是在船上。” 艾格不再看他,对着这张再熟悉不过面孔,他停下观察,也停下声讨——如果这完全平静的陈述也算声讨。 “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你的信并非全是谎言。” 堪斯特岛,那信上说。于是孤舟终于有了目的地。 森林里丧亲的独狼会日日尾随屠夫的背影,而茫茫大海上,被留下的幸存者最恐惧的是什么?那大概是仇者的远遁。故土消逝的远行中,他们是必须握住的锚。 巫师有句话说的没错,怪谭故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所有仇者的踪迹也该在合谋者的身边等待。 “可以回答了,老头。”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催促,“告诉我,它叫什么?” 沉默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久到仿佛那喉咙也和满脸血色一起丢失了。 这段沉默里他也许想了千百种解释的语言,但所有话到了嘴边,通通都撞上了屋里那道无动于衷的背影。 “……堪斯特。”最终,声音出口,沙哑如枯枝的断裂,“它叫……堪斯特。” 老人的眼角逐渐有了水光,可是干涸的老眼早已生不出完整的眼泪。 艾格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怎样的表情,他熟悉纵横皱纹间的那种表情。 老人常以这种表情怀念消失的岛屿。无数次的怀念中,他无数次说起城堡里的人,贵族、平民,骑士,花匠……最多的是孩子,以他的年纪,大多数人都算是孩子。 那矮个儿骑士小托尔是否已经通过了剑术考核?花匠的女儿一定能照料好他的药园。没有人在身边严加看管,安洁莉卡何时才能学会像个淑女一样行礼?还有他那吊儿郎当的助手尤克,是否终于搞清了甘草和冬盛花的区别? 语不成声的话在他喉咙里挤出,似回忆,似伏罪,这回说的却并不是任何一个岛上的孩子。 “……我也曾有一个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无人问询他的过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过了一辈子。 “……帝国海军把他带离了家乡,战争和胜利给他带来了的荣誉,还有勋章,爵位,封地……何等骄傲的年轻人啊……那个孩子。” 陈旧的痛苦遇上窗边旁观的冷眼,老人闭上了眼睛。 “我花了大半辈子,研究草药的知识,医术的奥秘,但——海战里的一颗子弹就这么击中了他的肺,长达五年的衰弱和病痛,我依旧没能留住他……我的孩子,他死在了冬天的病床里。” “被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软弱的父亲,诸神不能挽救他的孩子,医术和学识也不能。我不得不去寻找……寻找其他的力量,那种力量,巫术,咒语——人鱼、人鱼……” ”……堪斯特人鱼。”他战栗的双手扶上额头。“你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老天,那是怎样一种贪婪的动物。” “一株红珊瑚不够,它要十株,百株……一整个岛!” “堪斯特岛走向没落,饥饿的动物盯上了北海的无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窥见了彼此的欲.望。诅咒,足够庞大的诅咒能给人鱼带来力量,那动物不喜欢和平,纷争和动乱才能滋生足够的恐惧。”他开始语无伦次,“德洛斯特……人鱼……我手里正好有鲜血,所有鲜血。我还保存着属于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并不相信那个,可是、可是……痛苦在心里翻腾了大半辈子,日日夜夜没个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涂——难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经这么老了,依旧做不好这个选择。我还在犹豫!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权利,他们承诺祝福的生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艾格!”最后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无人回应他的求助,就像无人回应昔日海岛上的红珊瑚丛林。 “……水蛭扔进了海里,人鱼闻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让这滴血的主人获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 ”他这样祈祷。 巨大的恐慌和如愿的神迹同时降临了。 “传说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尸骨曾葬于大海,时隔多年,就那样重新浮现于海面,血肉一点点充盈,心跳和脉搏回归,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艾格听着这些,就像随着年岁增长,每次听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谭故事。也许这世上再没哪个故事,能令一个怪谭里的幸存者大惊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灵魂也只回归了一部分……他不记得过往,不记得父亲母亲,只记得死前的衰弱与疾病,荣誉和勋章,以及那帝国赐予的姓氏——代表荣耀的姓氏……伯伦。” 伯伦。潘多拉号船长。 艾格眉头生出波动,于他的叙述里心生异样,念头却没有出口:那商人船长话多得可不像个没有过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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