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往回走。 再往回走。 凤凰和青鸟漂亮的羽毛隐去,回到巢穴里,回到他们还没破壳、只是两枚小小的蛋,然后回到芣崖仍然下着无穷无尽的大雨,乌云笼罩萼川流域。 浑浊的河流、被淹死的草木、腐烂的妖众。 时间如水倒流,滚滚向前。 “我从久远劫来……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于是小和尚倒地,大和尚收回佛骨,背着可怜的短命小弟子原路走出萼川流域,回到波澜不惊的芥水边的月火寺,襟边挂着摇摇晃晃的凤羽。 妖王忧戚地守在昏迷的妖后塌边,默默祈求一场大雨的到来。 废墟也重组,崭新的“经香阁”在断镜树山山巅建成。 从芣崖回来的真人换回从前的脸,伸手握了握床铺上沉睡的、透明如清晨薄雾的弟子的冰冷胳膊,替他掖好柔软的白裘。 床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小小的银箔灯,焰苗摇晃。 真人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那火苗,不知道是在对床上的人说话、还是在对灯火说话。 “小苔,等我在一场大火里燃烧成灰,回去冰窟。”真人说,“那个时候你就会真正地醒来,直到替我找到失落法器之前,你都不要死,要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屋子里静谧无语,白鹤在瓦片上梳理羽毛。 只听从焰心上迸出几朵吵闹的灯花。 真人垂眸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那日骨影咬破眠仙洲阴阳炉的桎梏,辛的魂灵乘着白骨的船,渡过烟波浩渺的大海,然后回到大陆。 “这就是你们丢掉我后创建的世界吗?”辛摇头。 深海里珊瑚开始生长,海水凝结成冰,晦暗冰冷的雾气飘散开去,废弃的阴阳炉隐没在鳞海中央。 辛无依无靠地在十六蓂的大地上游荡。 他去过很多地方,他要看看小叶子选择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也曾跋涉蒙那雪山下无边无际的冰原,透过冰层注视冰窟里的珠树,他也曾走过每一条珠脉和炉村,记得每一束炉火的轮廓,他也曾在矩海和蒙那雪山之间升起千般雾万般风。 他在无数人的梦里流徙,听到从他们五脏里发出来的声响,那样动听,世间任何乐声都无法与此比拟,因为没有乐声会像五脏之音般有血有肉、直击灵魂。 直到他看够了,就随一名修士走下蒙那雪山,走向一条陌生的河流。 辛很喜欢那条河,因为那里的人那样的热情,愿意养育河流上飘过来的孤儿,于是决定把它定为新一场旅行的起点。 那条河名叫“挽”,很好的名字,挽、挽留。 辛很满意,让五脏之音在此流传。 后来挽水凝固在寂灭的前一瞬,祂也随之而睡去。 封冻的岁月间,曾有一名号曰“照旷”的修士在游历中路过此地,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瘴气,照旷不敢上前,只在残碑边为挽水之民、聿峡之徒点了三炷香,以示敬意。 辛就在这紫烟里短暂睁开眼睛,把五脏之音传到修士的梦里。 照旷梦醒,继续四处游历,在百岁之际进玄心境,一个月夜,他仰头看到万千星辰,于是想起那短暂的一梦,那五声难以忘却的音阶。 七日后,照旷炼成了一盏凡人也可用的灵石灯。 光似银液铺陈,似星河潺潺,有了个形象的名字,即“银箔”。 银箔灯在大地各处点亮,在蓂门檐下、在逐水亭堂前、在明府廊角、在炉村牌坊、在平凡人家桌上、在堤坝、在港口…… 处处都有银色的光芒流溢。 悠长的时间在银箔灯的光芒里流逝殆尽,赵长生的船仍然固执地在凝滞的河水里不知疲倦地来回飘动。 直待一日,他被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叫道:“船家!我要渡河!” 暗色铺满挽水,湿润的瘴气让每一个角落都长出了青黑色的霉斑。 赵长生露出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似悲又喜的神情。 赵长生看见一名小孩站在岸上,瘦瘦的、小小的,眉心不知点的什么,特别红,挎着一只小包袱,见船靠岸,小孩熟络地爬了上来。 “要去哪里呢?”赵长生问。 “去石碑。” “客人,你这东西贵重吗?”赵长生忍不住问,“太贵重我可不敢载。” “不贵重不贵重。”小孩笑,“只是一支笔、一把小刀。” 小孩在暖暖的光芒里抬头,端详船头的一盏提灯,从包袱里抽出一支如琥珀剔透斑斓的笔,认真地在灯罩上描绘,补齐自己没画完的阵法。 这时,从小小的渡船下升起一座巨大的阴影,沉默地跟着船往前走。 “好久不见。”小孩微笑,腮边流光。 他把笔掷进水里,随意道:“你把这个带给他,我知道他会回来,我也知道你会遇到他。” 阴影消失了。 小孩抚摸着包袱里红红的小刀刀刃,撑着腮帮子道:“给它取了个名字,小叶子,希望你会喜欢。” 同一时间,十六蓂土地上的所有香草蓂都在一夕之间纷纷凋谢零落、消失殆尽,如同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笅台时任尊主的女修正奔走在寻觅徒弟的路上。 她忽然眼睁睁看着路边一株饱满的草荚眨眼间便瘪了下去,接着叶片枯黄、枝干柔软倒塌,女修焦急地和自己的老虎扑向蓂草,但仍然阻止不了那一株草消失在泥土之中。 昧洞的小辈荆九秋跟着长辈巡视蒙那雪山的广阔冰原边。 他们走着走着,荆九秋突然停下脚步,手里提着的银箔灯也跟着晃了一下,火光在冰面上勾了个棱角分明的光斑,窗户一般。 “九秋?”陪同的女修温和道,“怎么停下来了?” “师叔,那里有个人。”荆九秋说。 “人?”女修眯了眯眼睛,只在风雪里依稀看到远方有一道深而短的冰缝,像一条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光华可鉴的冰层上,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去看看,看看。”荆九秋祈求道。 一大一小一同走向冰缝,侧头一看,那冰缝里竟然酣睡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孩,睡得脸颊通红,侧脸印着一枚碧绿草叶形状的印迹,手里抓着一支莹澈明净的笔,斑纹如云霞,笔杆上写着两个字“风月”。 可就当即将看清的一刹那,那叶子印记却又完全消失了。 女修琢磨一会,伸手把酣睡的小孩拉到怀里。 “谢谢师叔!”荆九秋开心道。 女修一笑:“反正昧洞也不是不能多养个人,不知道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从小孩衣服里掉出一枚刻字的冰牌,清脆的一声响,荆九秋奇怪地捡起来,辨认道:“经、香——这是什么,名字吗?” 小孩没有回答,依然蜷缩着睡得极沉。 冰牌立刻在荆九秋手里融化成水,荆九秋拍拍手,有点手足无措,女修安慰道:“等醒来告诉他好了,没关系,万一人家还想改个名字呢。” 荆九秋眼睛亮亮地盯着小孩:“好啊好啊。” 回到山洞,尊主放下手里的一册《微阳经》,在灯下抬头,笑了:“怎么还捡了个小孩回来。” “给师兄捡个徒弟,好像叫什么经香。”女修开玩笑道,“不如跟着师兄,姓归吧。” 尊主绕过木桌,屈指刮了刮小孩的鼻梁,又摸摸他的眉心,觉得女修的建议甚好:“若他醒来愿意改名,那便叫作‘归一舸’好了。” “何意?”女修问。 “至今仍望一舸归。”昧洞尊主意味深长道,“他若在昧洞,就是归一舸,若他不在昧洞,那就是经香。” 女修点点头。 荆九秋也高兴地拍手。 尊主把小孩从女修手中接过来,在怀里颠了颠,又抬头看向他的师妹,温和问:“阿碧,你什么时候走呢?” 女修愣了一下,揉着荆九秋的头,嘴里道:“快了吧。” 尊主点头。 女修忍不住问:“师兄不留我么?” “我留你就不走么?”尊主含笑反问。 女修摇头。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强求不得。”尊主豁达道,“留不下的人何必强留。” 荆九秋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小师弟,闻声抬头疑惑道:“师叔?你要走吗?” “嗯,是呀。”女修答。 “要去哪里呢?还会回来吗?” “嗯,我要回我的家乡,叫作锦杼关。”女修笑着说,“我的孩子们也在那里。” 女修腰间摇晃的玉牌上写着:昧洞、锡碧。 “世间万事难能如愿。”尊主说,“阿碧,师兄祝福你。” 女修行了个礼:“多谢师兄。” 女修在一个月夜悄悄地离开了昧洞,她不知道师兄其实发现了她的计划,也不知道师兄就在高处,没有出声地静静地目送她登上一艘小舟离去,飘扬的衣摆几乎要融化在无休无止的鹅毛大雪里。 荆九秋从梦中惊醒,打着哈欠,懵懂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尊。 一晃数年之后,归一舸长大成人,知道、却从不提自己冰牌的名字。 他不修刀剑,以符阵入道,用的就是那支名为“风月”的笔,除此之外对于月蓂术简直是无师自通,如同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般。 但归一舸对荆九秋说:“昧洞的传人一直是师兄,从来不会是我。” 归一舸笑:“我可从未打上过昧洞的徒印。” 荆九秋不解其意,他其实完全不在意传人会是谁。 望着归一舸的背影,荆九秋从心底腾起一阵从小到大都弥漫在他心头的恐慌,于是神使鬼差般开口道:“师弟,你会走吗?” 归一舸坐在雪山的山洞洞口,悠闲地吹着口哨,手指不怕烫地拨弄银箔灯闪烁的火苗,没有回答他。 几年后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归一舸辞别尊主要下山。 尊主早有预感地点点头,老态龙钟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归一舸出洞后在阴影里颤抖不已的荆九秋,道:“阿九,莫要执念。” “我……” 荆九秋喉结抖动,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尊主长叹:“那就去告个别吧。” 荆九秋匆匆奔下山,雪粒砸在脸上,他看见归一舸的身影既缥缈又虚无,仿佛出现在梦里,在梦中的河里,在梦中河的一叶扁舟上,不见面容,江面冷雾般触之即散。 归一舸扭过头来,挥了挥手:“师兄!不必送了!回去吧。”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荆九秋忍不住问。 “为何要长留呢?”归一舸遥遥回首。 “你不会用这个名字了,对吗?”荆九秋觉得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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