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那声响令人心惊骨碎。 荆苔瞳孔剧烈颤抖,目眦欲裂,浑身滚烫的温度仿佛褪得一干二净,忽然间,所有的噪音、喧嚣、雷鸣,诅咒……都齐齐消泯,荆苔只听到当归几近断裂的呼吸声。 “啪!” 当归流下的血滴在荆苔的脸颊上。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血滴在荆苔的脸颊上,荆苔陡然回神,发出一道非人的惨叫,浑身灵脉猛地断裂,金丹上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后颈灵骨也折断,旋即昏死过去。 火种归位失败。 与此同时,眠仙洲上响起朴露修士的雷劫。 远方的辛抬起头,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 雷鸣电闪找不着目标,猝然停了。 当归炭化的双翅狠狠一扇,看上去快要从中折断,他依然不停地吸着冷气,摇摇晃晃地扇走岩灰和氤氲的热气,愣是从火潭中把荆苔捞了出来,滚烫的火流烧熔了他后颈的禹域徒印。 昏迷过去之前,当归依稀看到有个陌生又熟悉的人走到他和荆苔身边,要从他手里带走荆苔。 “原来是孔雀么?”要带走荆苔的那个人说,“你放心,我会救活他的,如果你们有足够的缘分,会重逢的。” 当归死死扯着荆苔冰冷的手。 “你没法保下他。”那人又说,“但我可以。” 当归依然没有放手。 “我是他师尊。”那人叹息道,“松手吧,小孔雀。” 当归被烧得不成样子,神智也全无,却依然不肯放手。 荆苔含泪,倾身在当归的耳旁说:“放手吧,我……你会找到我的。” 手终于松了。 当归头一歪,完全晕了过去。 “我比小师叔早恢复十几年。”甘蕲抚摸荆苔的脸颊,“醒来的那个深夜,赤玉南红化作了另一个我。” 荆苔不吭声。 甘蕲道:“若不是小师叔在耳旁对我说的这句话,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小师叔没有骗我,我果然找得到你。” 甘蕲笑了一下,抱紧荆苔。 在远方,洞见修士正在成群结队地登上眠仙洲,神情恍惚,一言不发,骨影的白骨隐没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无数的蓂草瞬息之间长满了整座神之岛屿,枝蔓拉得蜷曲而长,似乎在阻止这些修士的步进。 可惜未能如愿。 那些修士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走向眠仙洲中心的鳞海,骨影扑通一声,跃入其中,肆意往来。 修士走着、走着。 这其中有元镂玉、有尤霈、有扈湘灵、有顶着柳蜡命线的管清吟、有唐牙、有明松青…… 有很多很多人,都恍惚而自行其是地走向鳞海。 “朝闻道,夕死可矣。” 辛站在虚无的烟岚里,高兴地笑着,望着这一条长长的队伍,走向乌有的“道”,想到这里,辛更高兴了,高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们走到鳞海边,那些异彩的鳞片纷纷飞起,如刀如剑,猛地淹没了步入鳞海的修士。 血雾从足部猛地涌了出来,在眠仙洲的终年黑夜里拌入了鲜红色,如同一层巨大的红纱裹尸布般盖上在鳞海上。 鳞刃在其中搅扰的轨迹像天空的海浪。 辛一只眼睛望着鳞海,一只眼睛望着锦杼关的炉火,简直乐不可支。 人群血雾中有一只老虎的身影——是扈湘灵的老虎。 它被鳞刃割得体无完肤,依旧死死地咬住扈湘灵的衣服,尾巴都没了一半,仅剩的三只爪子在鳞刃中毛骨悚然地割裂着,喉咙里发出悲愤的低吼,眼睛被血污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纯靠本能拉着它永远的姑娘。 直到这一人一虎同时被鳞刃淹没。 某一个瞬间,鳞刃割掉了元镂玉的小指,她下意识地低头,忽然被什么敲醒似的,想起她那同样没有小指的道侣。 元镂玉大喊出声:“仇沼!!!” 浊血随之喷涌而出。 断镜树山被困在噩梦里的仇沼蓂蓂之中皱起眉头,冷汗瀑身。 元镂玉在极致的痛苦中祭出长剑,她的灵骨簌簌作痛,金丹被揉扁搓圆,挤压成各种扭曲的形状,她的灵力、她的修为、她的意识,都在不计其数的鳞刃下离她而去。 耳旁嗡鸣声不断,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冷涩地对元镂玉道:“你是蓂门一代剑尊,你本该一生为求道而活,你怎么能半途而废。” “道是什么?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吧——” 元镂玉强行屏气凝神,竭力默念道:“一阳来复,一心水寒……” “道是不休不止,道是守正不移,道是一意孤行。” 元镂玉呸出血沫,咬牙道:“万……万物始生,生犹……犹若死。” 她吃力地举起残缺的手肘,掐出一个残缺的剑诀,诀纹和离照剑齐齐剧烈颤抖,把鲜红的血雾晃出一片空白。 血雾像地动时滚动跌落的泥土和爆发的山洪。 一只毛发被染红的银鹿从剑诀里跑出,高昂地长鸣。 它的声音落入断镜树山山巅的鹿王眼中,两滴清泪从鹿王酌亮的眼珠中抖落…… 禹域又开始下雨了。 元镂玉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欲以半幅躯体、半幅灵脉强行破镜至朴露。 鲜亮的劫光闪电猛地将灰尘的天穹撕成两半,海啸的怒吼从远方传来,高可及天的海浪从头顶坠下,阴影比雪山还要庞大,鳞海的运动收割被迫停止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蓂草勃发无限生长。 只剩一只眼睛的扈湘灵亲眼看见了年少梦里的神草“蓂”,只剩一只手的唐牙将队伍最后的、最完整的明松青硬生生拍出了眠仙洲的范围。 修士夺回神智的这一瞬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金丹掰碎,齐齐渡给元镂玉,众力之推下,竟真的将元镂玉合力破至朴露。 劫光照亮了整个海域。 金丹破碎后,修士的法器接二连三地从主人灵脉中脱离,纷纷落进云层里,再落进冰渣遍布的深色海水里。 雪白的水沫堆出雪山,寒气凛冽而瑟缩。 法器落水的声响如同一场奏鸣,尤霈的无涯剑、唐牙的崖水琴、明松青的微霭萧…… 最后一个落进海里的是元镂玉的灵骨。 血色洇开,这些法器在水沫之下被朴露修士的劫光震慑,转而化作彩色的鱼群,吞食元镂玉新鲜灵骨、谨遵她的遗命: 指引后之来者——来到此地! 与此同时,元镂玉的躯体已经被鳞刃割得只剩一副骨架,离照剑依然没有离手,朴露修士的灵息让她的骨骼都像深山玉般通透明亮,挂着血的装饰。 离照剑猛地向下刺去,用尽朴露修士最后所有神通。 这一剑透过骨影的脊骨,直直地钉向它的另一抹分身—— 疏庑中的司南。 然后再透过鹿王泪流不止的双眸通向断镜树山。 由此,三点之间的通道被打通,一座崭新的桥梁落成,隐没在翻天覆地的朴露破境劫光之中。 血惊四座,骨架松手,离照剑也落水化作彩鱼,如玉的骨骼陡然晦暗下去,乍然四分五裂,如烟花裂开,散进澎湃汹涌的鳞海之中。 “……人本为心,心……心本为道……” 雷鸣不断,朴露修士刚进境便已湮灭,还有所剩的所有修士,都在鳞海中割裂为血肉。 这个时候,鳞海渐渐平稳,从中心缓缓浮起闪着不详红光的半个葫芦,银液湛亮,一闪而过许多双不同神采的眼眸和场景,忠实地记下了那些修士寂灭最后一瞬的所想。 比如元镂玉想的还是那个起点。 “你就是近日很有风头的散修仇沼?” “是。” “你要来挑战我?” “是。” 在海雾区,女修的脸被落下的鳞刃割下一道巨大的伤口,她的老虎心口正中鳞刃,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块上,竭力舔舐着女修的手。 一下、一下、又一下。 越来越慢,最后没有了。 女修抱着逐渐消散的老虎血污的头,崩溃大哭。 眠仙洲之下,明松青转头掉在浮冰上,恍恍惚惚,无有神智,不知该去何方,不知身处何地,他仰头注视上天的岛屿阴影,向上抓了抓,呢喃道:“……琴……” “琴……” 没有回声,明松青干脆坐了下来,一步不挪,直到他被冻成冰雕,在空寂寒冷的海面上飘动着,一直一直、不知寒暑地流浪着。 直到很多年后,骑着白虎的林檀将他带离。
第196章 尾声(八) 辛站在黄昏最后一瓣光影中,面貌变幻莫测。 上一刻还站在眠仙洲、站在被火焰染红的横玉峰底,下一刻却又现身在芣崖流火的萼川边,站在申椒殿金色的琉璃顶下,被通红的火光簇拥着,身后抽出一条巨大蓬松的尾巴。 荆苔又置身在那条流火的河里,散落在每一滴火星中。 半透明绿孔雀从波浪上凌空轻轻滑过,双翅青绿发金,如一片绿云缓缓飘来。 申椒殿前,妖王凝视没有开花的桂树,空气中已经似有似无地有了桂花甜蜜的香气,淡淡地漂浮在火流上,应鸣机依然穿着那身辉光四溢的赤色羽衣,川流不息的岩浆色泽流转于凤王佩戴的流苏和璎珞上。 “殿下。”狐相行藏——辛——道。 “找到他了吗?”应鸣机收回视线,垂眸睨向自己搭在廊柱上的手。 辛习惯性地揣袖笑眯眯道:“殿下莫担心,云后会回来的。” “我才没有担心。”应鸣机怒道,“我只是想休了他。” 辛依旧微笑道:“殿下说得对。” 沉默维持了大半晌,新生的小妖在大草坪上乐呵呵地跑来跑去,应鸣机突然问:“过了那一天,是不是芣崖就会下雨?” “殿下,会下雨的。” “听说很多很多年之前,大地也是一片火烧,那些人族也像现在的我们一般,极度期盼一场大雨。” “是的,殿下。” “可先王就是在滂沱大雨中死去的。” “并不是下雨就是好的,殿下。” “你指什么?” “臣没有其他意思。”狐相说,低下头去,做了个臣服的姿态,面容没在阴影中,辛深觉有趣地弯起眼睛,祂的心声透过火焰,在荆苔的眼中分毫毕现: ——原来这就是上台的乐趣。 演过的戏照着折子翻回去,枝头的枯萎的花苞重新绽放,佝偻的老人脊背挺直、变回小孩的模样。 重获新生的小和尚把借走的命还回,“涅槃”消除,昧洞弟子为火潭金桂献上灵魂,凤王一跃而下告别红尘。 那柄本该在千万年前就炼成的珊瑚刀才会真正炼就。 也许妖域确实不会再流火了,但也许,大雨带来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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