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师弟,天命难违,留下——” 归一舸打断他,微笑着安慰:“天命难违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做,也不会不发生。” 就像当年荆九秋和师叔在冰缝里捡到七八岁的归一舸。 归一舸在山下的荆棘和大青石的苔藓上捡到了另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归一舸摸摸孩子的眉心,弯起眼睛:“那让他同你姓吧,师兄,单名一个苔字。” “……” “回去吧,荆师兄。” “你会去哪儿?” 归一舸想了想:“禹域吧,剑尊元镂玉的地方。”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强求不得。”师尊多年前曾这样说过,荆九秋一噎,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他只是有些苦涩地想起为什么他们昧洞的人都要面对离别呢? 为什么在原地送别的都会是他们呢? 荆九秋目送师弟下山,看他走远,从“归一舸”走向“经香真人”,亦走向属于经香的天命难违。 当年师尊也会是这个心情吗? 当他在这里目睹师……谁?是谁下过山? 荆九秋风雪中挺拔而孤寂的身影逐渐和他的师尊重合。 往后,宿梧和归长羡也是这样为楼致送行,往前,陆泠也是在师尊这样的目光中依依远去,不再回头。 又过了许多年,三十九岁的荆九秋老死在山洞里,回光返照之际起身喝了杯温茶。 大弟子宿梧垂首侍奉在旁,眼尾已然红了。 于是荆九秋想起师尊离世前的自己。 荆九秋颤抖着捧起茶杯,热水滚落,滴在被子上,床边点的小炉上还烤着另一壶茶,清香四溢,火焰噼里啪啦地响。 一切都让荆九秋感到舒适,他眯起眼睛:“阿梧啊。” “弟子在。” 宿梧的声线已然有些哽咽,但荆九秋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自顾自地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得清不清楚。 “很久很久以前,你曾有一位师叔,不过他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啦,雪山下雪太多,实在……实在有些冷。” 宿梧端端正正地跪倒,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他……他叫……‘归一舸’……” “至今仍望……一……一舸归欤……” 荆九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茶杯脱手,半盏茶和碧绿的茶叶都浇在被子上,他鬓边染上了薄薄一层霜,惨白柔软的脸颊上,照着一豆暖洋洋的灯火光芒。 荆九秋的灵魂从绵软的躯体上离开,看了看在自己和床前痛哭的宿梧,内心却奇异地感到安宁,他听到矩海的召唤,正要钻进水里安眠。 不料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到一座岛屿上。 “这是哪里?”荆九秋问。 “这里是眠仙洲。”看不清脸的人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在这里,你会等到你的师弟。” “我会……等到他?” “嗯,你会的。”那人笃定地说,“他会来见你的,他会以‘业露’的名字来见你。” “什么是……业露。” “宿业挥发之繁露,也算是他的来处。” “你是谁?” “我是辛。”那人说,“万古长夜中,我是你师弟最开始唯一的同伴。” 眠仙洲终年黑暗,如此间万象的一截罅隙。 荆九秋一个人在眠仙洲度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他难以记清年岁,也害怕自己会忘了师弟的模样,不过每当荆九秋摸到香草的叶片,就会分毫毕现地记起当年在蒙那雪山的每一时每一刻。 过了不知道多久,荆九秋果然如辛所言,等来了师弟。 “你终于来了啊。”荆九秋高兴地对师弟说,觉得师弟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你怎么又改了名字呢?” 师弟露出很吃惊的神色,然后转头就怒气冲冲地要去和辛打架,但辛早就又不见了,师弟又出不去眠仙洲,只好一头怒火地坐下来生闷气。 荆九秋说:“不要生气。” “我……”师弟泄气,“你怎么这么想不通?” 荆九秋只是笑,他从未真正看清过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只知道那个人会叫师弟“小叶子”,只知道那个人有一点特别红、特别红的眉心痣。 又过了很久,久到荆九秋觉得自己大概在眠仙洲呆了三辈子那么长。 “好多人能活很长时间呢。”荆九秋对师弟说,“那些高阶的修士,不过活太久也很累吧。” 师弟说:“你很累吗?” 荆九秋眼尾一弯,笑了一下:“嗯,你没来之前,是挺无聊的。” 这一日要从那天师弟下山开始算起,太长了,算不清。 后来眠仙洲有了新来客,荆九秋看到辛在等他,荆九秋飘过去,问:“你找师弟么?” “不,我来找你。”辛说。 “找我?” 辛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收留你的魂魄这么多年,该报答我,对吧。” 荆九秋终于觉出不对劲,但他想到师弟,于是心满意足地想:好吧,那就报答吧。他还没有问该怎么报答,只见辛伸出手,荆九秋只看见辛眉心中格外鲜明的一点红,而后眼前一黑,全无意识了。 之后的种种事情,荆九秋都无从知晓。 昧洞的一代尊主,魂魄最后没能在水里安眠。 只是在茫然不可计数的年岁之后,在一个他以为的平凡日子,于指尖倏然飞散。 就像一个随手打的指响。
第197章 尾声(九) “还要回溯多远。”荆苔轻声问,从阴阳炉残存的火星里退出,眼眸里还残留荆九秋消失时的一声未尽的喟叹。 甘蕲握紧荆苔的手:“……不知道。” “可能至少要回到上一次火的寂灭,小刀炼成的那一刻。”甘蕲说。 “我在眠仙洲遇到的。”荆苔略有哽咽,“是师尊的最后一抹魂灵。” 他们再仰头时,阴阳炉外星辰飞速变换,黑暗霎时褪去,如同被激流冲刷,刺目的白光笼罩,阴阳炉也从眠仙洲退出,飞回到枯朽干裂的蒙那山,巫祝的银铃声依然飘在风里,仿佛某种永存。 从阴阳炉欻地抽出一丛巨树般的大火,高耸如云。 岩灰喷洒而下,浩浩荡荡,瞬间大地上都罩了一层厚厚的灰,似一袭脏兮兮的铺盖,让所有存在之物——无论生灵还是死物,都蓬头垢面、毫无尊严。 辛身披属于凤王的羽衣,将火种狠狠地踩在脚下。 离明孔雀发出令人胆寒的嚎叫,仿佛喉咙里含着从血燃烧起来的火,每一根羽毛都在燃烧,在火焰之中更显金光。 火种在辛的压制下竭力呼吸着,藤蔓从身后冒出,往上攀索。 辛一掌下去,那藤蔓就纷纷截断,断裂的枝蔓流出粘稠的血,沾地便烧灼成灰。 “火种啊——”辛享受钳制火种的感觉,“你怎么不出去呢?” “我……我不……” “你为什么不出去?”凤王那张绮丽的脸上显露出属于辛的狠戾表情,“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广阔,你怎么不出去呢?” “你放手!!放手!!!” 孔雀嘶哑地狂吼,拖着半截瘫倒的躯体要向前扑去,却又被辛轻而易举地就击退,退成鸟身,在炙热的半空中滚了几个来回,最后撞到颜色极致的、断开的黑石碑上。 石碑吸收了孔雀吐出来的、从骨头皮肉断裂处流出来的血。 “我问你呢。”辛依然一字一顿地问,“你,怎么,不出去?” 火种的神智已经被搅成废墟。 “阴阳之气的搏斗从未止息,你怎么敢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你怎么不以大火蔓延的世界来迎接我?”辛惋惜地指责火种,“你可是我留下来的火种啊——” 火种勉力睁开血糊糊的眼睛,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你说什么?”辛好奇地低头听。 “我还嫌没……没早点……早点——死!” 火种猛然爆发出巨力,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耗尽全力才吐出来的,辛没有退避,好整以暇地等着火种的动作。 从火种的颈间、四肢、心口,都开出数不尽的碗口大小的火色莲花,人形在几息间就消融了,都变成流动的岩浆,流出辛的桎梏,从祂的足部向上,交织出一个硕大的囚笼。 荆苔看了看辛手里的珊瑚小刀,又看自己手里的珊瑚刀,忽然反应过来。 辛微笑着,仿佛在透过火焰仿佛和他们对视。 荆苔一咬牙,冲向奄奄一息的孔雀,把珊瑚刀塞到孔雀的爪下,孔雀竭力想要睁开眼,迷糊之间仿佛感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还看到了那双眼睛,一直一直、一直望着自己—— 金光爆发,离明孔雀衔起铮亮的珊瑚刀,向被火种短暂缚在火潭边的心猛扑过去。 天地一暗,珠树投下的、如蛛网般遍布大地的阴影同时颤抖。 孔雀的身影在半路中又恢复成俊美少年的模样,珊瑚刀持在手中微微颤抖,却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个方向。 辛任由岩浆锁捆住祂,眼神却遥遥望向苍穹大地的尽头。 属于凤王的心脏在胸腔中搏动,祂听到大地之下因果在眨眼睛,抽枝发芽的神树啊——你在无人处忠实地记录着所有世事。 辛忽然想:有一天,大地上的生灵会不会发现神树的存在,会不会选择用笔记录下每一段因果,用文字、用书本、用典籍而非脆弱的口口相传。 第三枚珊瑚玉出世了。 辛在那一刻知道了世界瞒着祂的秘密,知道了原来在阴阳相争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会在这片暗藏着生机、曲折、活力、危机、离别、执着、牺牲的大地上亟待生发萌芽。 金光和暗影同时照进辛从凤王借来的瞳孔中央。 “好吧……小叶子。”辛大笑,“既然你要这么选,那么我会再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 “山北有珠树,在山为琅玕,在水为珊瑚。”虚空中,似有人对祂平静回应,“除了天地自身,不再有谁能指点此间。” “辛,离开吧,我与你,都离开。” 草灵的声音和树灵的声音渐渐趋同,合二为一:“台下者不可上台。” “不,小叶子。”辛继续笑,无所谓地看着珊瑚刀离祂越来越近,“石头可比什么生灵都要长寿、坚固,千年之后,我会再次登台。” 时间“嘭”一声继续流动,冻结的火苗继续燃烧。 珊瑚刀洞穿凤王的躯体,也钻透了火种化作的岩浆锁,凤王身形摇摇晃晃。 触碰的刹那间,火种全部涌进了珊瑚刀之中,阴阳炉的火潭登时熄灭,只有残晖阵阵、余烟寥寥,带着数千年都不曾见过的湿润和雨气。 湿润? 凤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羽衣燃烧完毕,它化作一只赤红的凤凰,死前喙部靠近火苗,看上去就像是凤凰衔着烛火一般,没了妖骨,风一吹,它就化作金亮的飞灰,寥寥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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