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也发来了最后的催促。 他没有拿起那枚许愿瓶,只是抱着糖果罐子上了车。 苏幕问:“你要把这个带去法国?” 江序点了头:“嗯。” 因为陆濯说过的,只要他吃完这1700颗糖,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开,陆濯从来没有骗过他。 苏幕又拿出糖果罐子里的那个小小盒子,问:“这又是什么?” 江序接过盒子:“耶利哥玫瑰。” “这是玫瑰?” 苏幕发出了当时和他一样的问询。 江序的指腹则轻轻地摩挲过了玻璃,擦掉因为寒冷空气而骤然凝起的白雾,露出里面那团枯萎干涸的风滚草,说:“嗯,这是玫瑰。” 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玫瑰。 哪怕已经失去了99%的水分,可是他也一定会追随着风,找到他的水源。 后来在江序回国的那一年,他在出租车上听到了一首歌,那歌里唱着“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远,问私奔多少年,才能舍弃这世界。”[1] 而那时候的他才知道,原来这一生,陆濯真的再也没有骗过他。 只是那天傍晚的车辆最终还是驶离了南雾的那条老街。 夜色从四处涌起,裹挟了整个世界,路灯昏黄发颤,窗外也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 陆濯站在那张空空荡荡课桌前,单手勾着书包带子,看着那个再也不会有江序出现的座位,垂下了眼睑。 他想,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的太阳。
第62章 想念 在那场冬日的离别里,他们谁都没有说分手,可是也谁都没有去挽留。 就好像假如有些事情他们从未说出过口,那便是从未见于天日的秘密。 他们都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也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他们的分离从来没有误会,没有隐瞒,也没有狗血泼天的怨天尤人,有的只是无法将那两个字付诸于口的心照不宣。 所以他其实也算是还有男朋友的人吧。 只是他再也不能和他的男朋友联系了。 江序没有亲口承诺过陆老爷子什么,可是他那样爱陆濯,他又怎么忍心让陆濯去做出抉择,所以在他离开的那天,他删掉了陆濯的微信。 他知道这样做很残忍,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就不可能做到不去联系陆濯。 因为只是看着那个头像,他就很想告诉陆濯,你还拥有你的太阳。 而他到达巴黎的那个冬天,是比往常都要冷的一个冬天。 卢森堡公园和香榭丽舍大街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比在南雾的时候要冷上许多。 他下飞机的时候,苏菲女士来问过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去散散心。 他笑着说:“没事,就是想要住以前的那间阁楼。” 他拿走了阁楼里的帐篷,大致布置成了在杂货店时的模样,他也开始不再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浮夸摆件,衣服也逐渐都变成黑白灰的素色。 阁楼里那些空下来的地方,除了画架和画板,就只有那个大大的糖果罐子放在床头,而那枚糖果盒子的坠子和陆濯给他做的那枚银戒,则一直带在他的左手。 他把耶利哥玫瑰摆在了靠窗的书桌上,他往里面灌了水,想看一看这种倔强的植物彻底复苏的模样。 但或许是水土不服,或许是巴黎的这个冬天太冷,又或许是因为这株耶利哥玫瑰已经失去了百分百的水分,总之那个冬天,一直到水分全部消失,那株耶利哥玫瑰也没能复活。 江序也养成了睡前吃一颗糖的习惯,一直吃到夏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些牙疼,去医院检查,果然又长了蛀牙。 医生告诉他以后要少吃糖,江序乖巧笑着应了好,但回到家里,却依然雷打不动的每天一颗糖。 苏菲和苏幕都不知道这些。 她们只知道原本她们以为会很难过的那个江序,比她们想象中的状态都要好。 每天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按时锻炼,按时学习,按时画画。 还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叠被子,偶尔早上起来煎个蛋也煎得有模有样。 人也不再那么娇气挑剔,去做义工的时候总是很招小朋友的喜欢。 她们甚至没人见过江序再哭。 江序的确也没有再哭过。 因为他答应过陆濯的,他不会再哭,哭了陆濯会心疼。 而他也总是从昔日好友那里不间断地了解到关于实外的消息。 比如祝成踩了狗屎运,竟然踩着体育特长的底线,过了北京一所学校的自招,还定向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文学系。 再比如沈易和兆礼的关系公开了,沈易带完他们这一届,就会从学校辞职。 还比如徐一涛帮江序把许愿瓶埋回去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林绻的许愿纸是“敢不敢成为一个更勇敢的人”,于是她鼓励林绻去学了摄影,争取进入北大的视觉艺术系,两人的关系似乎变得不一般。 但更多的还是他们有意无意地透露出的关于陆濯的消息。 他很厉害,又考了全市第一,参加国家队的数学竞赛,拿了金牌,清北都递来保送的橄榄枝,陆濯却都拒绝,因为他想要高考状元的奖学金。 他又变回了从前那样,每天早出晚归,每天都很忙碌,不爱和人讲话,也不再参与班里的任何活动,他孤零零一人地独来独往,像是比从前还要冷,只是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也不会再拒绝。 他还卖了摩托,开始每天老老实实地坐公交上下学,他的衣服又变回了纯黑和纯白,那件带有涂鸦的校服他再也没穿过,只是手上的戒指也从来没摘。 江自林则告诉他,陆老爷子的病情在积极治疗下得到了控制,他有时候也会看着这样的陆濯叹口气,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那一年夏天,林绻给他发来的毕业照里,陆濯瘦了很多,眉眼也因此显得更加冷峻,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表情这么凶,以后还怎么找别的男朋友。 毕竟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第二个江爱国那么好骗又好哄。 江序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手机屏幕上陆濯的脸。 旁边一起做义工的青年,看见这一幕,用蹩脚的中文问他:“这是谁?” 江序说:“他啊,他是我的故乡。” 那个他日日夜夜在思念里频频回望,却再也不忍心归去的故乡。 而那一年的夏天,他的故乡里出了一个几近传奇的高考状元。 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欠了一身债务的杀人犯,他的母亲早已抛弃他远去,他的爷爷还重病躺在医院。 可是就是那样的他拿到了那一年高考断层式的成绩,带着二十万的奖学金和十万的助学金进入了北京最高的学府。 整个棚户区的人都为他张灯结彩,敲锣打鼓。 花哥在语音里喝得酩酊大醉地说:“江序,我们都没说错吧,陆濯就是我们棚户区里要飞出去的金凤凰!他以后一定一定一定会过得很好!他会追上你的,他说过的,他一定会追上你的!” 花哥说完这句话,就醉得摔了手机。 电话那头乒里乓啷的摔了个一塌糊涂,还有人赶着上来敬酒,整个耳机里喧嚣吵闹得不像样子。 江序正准备把电话挂掉,那头就传来了低低的一声:“江序。” 江序。 就只有这两个字,再也没有别的话语,却在喧嚣吵闹的人群里隔着一万两千公里的电波传到了江序耳里。 仿若冬日里一道平静的惊雷,轰地将封闭已久的山谷猛然劈开,然后凛冽的风雪就那样无休止地刮了进来,扯得他空荡荡的胸腔闷出了经年已久的疼。 江序握着手机的指节泛出了惨淡的白。 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好像一个被困在密闭空间里太久没同别人说过话的人,喉头被黏稠地封了起来,费劲千方百计也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 他也觉得自己总应该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叫一声“陆濯”也好。 可是他又不敢。 他怕自己一开口,所有的想念和痛苦都会被撕开一道泄洪的口,从此滔滔不绝,不止不息。 于是他们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隔着那道无线电波,静静地站着。 直到对面传来一声苍老慈祥的“小濯”。 江序才猛然回神,擦了一把眼角,飞快地挂了电话。 这是陆濯的好日子,这是陆老爷子人生尽头唯一的盼头,他又怎么可以去扫了这个兴。 或许是他的异样太明显,那个叫做亚历克斯的会说中文的法国青年,关切地问了句:“Jiang,发生什么了?” 江序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不小心打错了电话。” “哦,这样啊。”亚历克斯信以为然,又指着他展览出来的那副《雪》说,“可是你刚刚的表情和这幅画,一样悲伤。” 那是他来法国后画的第一幅画,画了一整个冬天。 画面上是白雪皑皑一片,只有路灯昏黄而立,而路灯下,两行脚印,一东一西,背道而驰。 就是这样一副简单的画,却受到了他在法国的油画老师的好评,甚至连带着这个系列的前面几幅画,一起送进了巴黎当地的一家美术馆作为展览。 馆长曾问过江序,买家要出到多少价钱他才肯卖,江序都笑着拒绝,说多少价钱也不卖。 而此时此刻的他,刚刚挂了陆濯的电话,再看着这四幅画,他低下头,笑了笑,告诉亚历克斯:“你看错了,我没有悲伤。” 他会过得很好,过得和陆濯一样好。 他回到了家里,上了阁楼,打开糖果罐子,从里面拿了一颗糖,剥掉糖衣,放进嘴里。 那甜却甜得苦而古怪。 江序慢条斯理地吐掉,展开糖纸一看,才发现早已过期。 原来糖是会过期的啊。 甚至都不用等到1700天,仅仅是又到另一个剩下,原本甜蜜的一切就可以变得苦不堪言。 所以他该怎么吃完这1700颗糖。 看来陆濯又骗了他。 果然是个大骗子。 江序笑了,他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想用冷水洗一把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水渍却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他越用水冲越多,越用水冲越多,冲到最后,他的眼角面颊上全是滚滚温热的水痕。 他努力想要不哭,他努力告诉自己要成熟冷静,要当一个像陆濯一样的大人,他努力不想让陆濯心疼。 但或许是因为那颗坏掉的糖太苦,又或许是嘴里的那颗蛀牙作祟,再或许是陆濯的那一声“江序”太惹人相思。 总归那一刻的江序眼泪止不住的落下,胃里也泛起了翻江倒海的痉挛。 那是从他来巴黎的第一天就落下的毛病,医生说那是情绪太过激动引起的肠胃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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