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您真的觉得我不敢,那您大可以当我今晚没来过。”吕西安感到自己似乎在一瞬间吐出了在胸中一直积攒着的浊气,“好啦,现在我已经把我手里的筹码都压上了,您是跟还是不跟呢?” “您这样做只会自取其辱,”阿尔方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吕西安已经确信那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没有任何的证据,您说的这些话会被当作疯子的疯言疯语,没有任何法庭会采信的。” “我们都知道,在政治上唯一重要的法庭就是舆论的法庭。”吕西安说,“即便您控制了市面上的绝大多数报纸,这样的大新闻您也压制不住,一定会闹的满城风雨。而大众是不讲证据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我很确信他们都会愿意相信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尤其是最近在交易所里输了钱的那部分人。” 阿尔方斯终于安静了下来,银行家变得严肃了,那些嘲讽和轻视的微表情已经消失不见,这让吕西安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成就感——这或许是阿尔方斯第一次把他当成了一个相同量级的对手,这是一种难得的尊重。 “您在交易所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这样的成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吕西安接着说,“在我看来,您的处境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您损害了除了金融家团伙以外几乎所有阶层的利益,而单靠一群金融资本家是支撑不起一个政权的,更不用说你们这些同行们都恨不得对方垮台。您为了这次强盗行为牺牲了不少自己的党羽,如今您手底下剩下的人对您还有多少忠诚?我看他们如今还跟随您不过是出于恐惧罢了。您现在唯一不缺的就是钞票和黄金,可这些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花花绿绿的纸片和冰冷的金属罢了。您的统治不过就是一座纸牌搭成的高塔,只要有人吹一口气就会垮塌,而我碰巧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呢。” 阿尔方斯冷冷地盯着吕西安,“您知道我有办法让您在那之前就永远闭上嘴吧?” “是啊,我当然知道。”吕西安朝银行家眨了眨眼睛,“您打算怎么做?找人在我去议会的路上开枪?要不然——”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片刻,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一把象牙手柄的裁纸刀。 “——要不然您就现在动手好了。”他将裁纸刀塞进阿尔方斯的手里,自己则脱下了外套,解开了马甲的扣子,“我来之前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您很容易就能让您的仆人们闭嘴——”他解开了自己衬衣的扣子,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膛,“您知道该往哪里捅吧?” 阿尔方斯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银行家紧紧握着手里的裁纸刀,将刀尖贴在了吕西安的胸膛上。那种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吕西安想要发抖,他咬紧牙关,面对着阿尔方斯那冒着火星子的目光,又解开了一颗扣子,于是他的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来了。 阿尔方斯伸出空闲的左手,轻轻划过吕西安胸前的皮肤,银行家的目光异常复杂,里面混杂的感情恐怕比法式杂鱼汤里面的佐料还要多。终于,他摇了摇头,将那把裁纸刀扔在了地上。在这一刻,吕西安确信自己赢了这场赌局——阿尔方斯终究是不忍心的。 “您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引发一场革命?”银行家沉默了片刻,“或许您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影响力。” “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人过高估计了自己,那这个人就是您。”这次轮到吕西安冷笑了,“法兰西现在就是一座火山,它必定要喷发,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喷发出的熔岩会吞噬谁?作为内阁premier或许我的影响力是有限的,但在这个时候这点影响力说不定就可以拯救我们双方。” 他朝阿尔方斯伸出手,“我们重新开始合作吧,就像一开始那样。” 阿尔方斯的右手从座椅扶手上微微抬起来,随即又放下,“您先说说看——您打算怎么‘拯救我们双方’?” 吕西安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既然火山的喷发无可避免,那么我们只能试图改变岩浆流动的方向。法国人民很愤怒,他们需要寻找一个罪魁祸首来发泄自己的怒火,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给他们一个。” “我原本打算给出去的就是您。”阿尔方斯做了个鬼脸,“那您打算换成谁,夏尔·杜布瓦?这我可不能答应——我已经牺牲了不少党羽,若是再抛弃一个刚刚投到我这边的人,那以后还有谁会跟随我?” “虽然我很愿意毁了杜布瓦先生,但说实话,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吕西安摇头,“全法国有多少人听说过夏尔·杜布瓦?他或许是报纸上文章的作者栏的常客,可他的名字在文章里面出现过几次?他只担任了几个月的国务秘书,虽然马上要做部长,但从来没参加过选举。您指望法国人民相信一个他们之前都没听说过的人物策划了这一切?” “夏尔·杜布瓦曾经对我说过——一篇好的文章就像是园丁的水壶,给读者心里面本就埋藏着的怀疑的种子浇水,让它自己去茁壮生长。我们要找的目标必须要受到全国民众的广泛厌恶,让他们一听到我们的理论就觉得‘这就是这帮人能做出的事’。如今在法国,受到广泛厌恶的除了犹太人和金融家,那就只剩下——” “德国人。”阿尔方斯的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似的亮光。 “自从一八七零年以来,在这十九年间,我们已经把一大堆事情归罪在德国人身上,那么再多上一件又如何?”吕西安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想想看,德国人1870年在战场上屠戮法兰西的英勇将士,割走了我们的省份;十九年后又用一场金融阴谋洗劫法兰西人的钱包,抢走了我们的财产——他们可真是法国人民不共戴天的死敌啊!” “更妙的是,一旦人民的情绪被煽动起来,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敢指出我们说法当中的漏洞。谁敢给德国人说话?那他一定是间谍或者卖国贼。这样不识相的人用不着我们做什么,人民就会冲进他们的家里,把他们拖到街上吊死。”吕西安又冷笑了一声,“再说,我们也不是没有证据——帮助德国人在证券交易所搞阴谋的卖国贼不是已经跑去柏林了吗?” “您说的卖国贼是指——” “克莱门特·梅朗雄和亨利·盖拉尔。”吕西安想起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那苍白的面容,杜·瓦利埃夫人包裹着的一身黑纱,以及刚刚埋进土里那两大一小的三具棺材,报复的快乐让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恶毒的闪光,“他们利用女婿的身份,操纵了岳父的经纪商行,暗地里替德国人做事——可怜的杜·瓦利埃一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有可怜的法国人民也是一样!这样的行为多么卑劣无耻!” 禦Y 縰Y “是啊,多么卑劣无耻。”阿尔方斯附和道,“这两个人想必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而杜·瓦利埃夫人和她女儿则会得到全国民众的同情。对您来说,还有另一样好处:既然德法关系彻底破裂了,那么我手里那封俾斯麦先生的签名信也就成了废纸——那东西公开出去只会被当作是德国人的抹黑。”银行家双手握在一起,托着自己的下巴,“那么等您成为premier以后,打算怎么帮法国人民讨回公道呢?” “我当然没办法帮他们讨回公道,没人做得到——但是我可以让他们觉得我是想这样做的。因此我成为内阁首脑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在德法边境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以此向德国施加压力,同时取悦国内的复仇主义者。” “这不就是您之前和俾斯麦先生暗中谋划过的吗?”阿尔方斯说,“如今他和新皇帝的关系闹的很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下台,您这样做可是递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啊。” “所以说他还欠了我一个人情呢。” “可您有没有想过,玩火的人经常会烧到自己的手?”阿尔方斯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欣慰,“如果事情失控,真的爆发战争怎么办?德国人一直想打一场‘预防性战争’,若是俾斯麦不满足于靠双方互相施压来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决定一劳永逸,利用这次机会真的再打一场仗怎么办?我们没有靠得住的盟友:俄国人不过是为了钱和我们联合,奥地利人一直倾向德国,意大利无关紧要,英国和我们在殖民地也有冲突。我们的军队只有德国人的三分之二,要是我们和他们一对一开战……您就不怕再来一次1870年?” “您怎么突然这么忧国忧民起来?”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我是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才把法兰西的经济命脉握在了手里,若是德国人真的再打进巴黎,那又会是一场重新洗牌,而我大概率要蒙受惨重的损失。” “是啊,如今您是既得利益者,毫无疑问是想要维持现状的。”吕西安说,“您已经得到了太多,所以不想再冒险——但有时候要保住自己得到的东西,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风险。也许权力和财富可以依靠机缘巧合得到,可是要保住它们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您总不会胆怯了吧?” “把您的激将法留着对付反对派的议员们吧,”阿尔方斯撇了撇嘴,“我并不反对打仗,但这个决定应当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不是头脑一热的冲动。” “我也没想着要开战,只是施压而已,为了避免局势失控,外交努力必不可少,因此我决定在内阁里兼任外交部长。而作为外交努力的最重要一环,我要把俄国拉到我们这边,这也就意味着您得给俄国人他们想要的新贷款——别急着打断我,”吕西安抬起一只手,“这笔贷款由政府全额担保,即便俄国人破产,您也不会受损失。” 阿尔方斯勉强点了点头,“但利息要比上一次多一个百分点。” “另外还有英国,我打算在非洲殖民地的划界问题上和英国做大幅的妥协——我们会承认英国在埃及和非洲中部的权益,同时放弃‘2S计划’。作为回报,英国人应当牵头,在伦敦主持一次国际会议,调解这一场国际危机,我相信英国人也不会希望德国人再打进巴黎一次。由英国人来调和,我们双方也都能找到台阶下。” “倘若战争真的爆发,形势恐怕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乐观:边境的凡尔登和梅斯这些战略要地都修筑了要塞和防线,德国人想要再突破恐怕不会像1870年那样容易了,战场上双方八成要陷入僵局,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如果德国打算取道比利时,那么就违反了1839年《伦敦条约》关于比利时中立化的条款,英国就会站在我们一边,那我们就赢定了。”吕西安拍了拍手,“这场可能的战争说不定不仅不会让我们身败名裂,反而会让我们成为伟人呢——就像圣女贞德那样。” 阿尔方斯不禁哑然失笑,“贞德恐怕没有您长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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