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阿尔方斯根本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那目光当中的嘲讽意味让吕西安感觉自己好像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就已经一丝不挂了。而后甚至连这种嘲讽也消失了,银行家的目光变得疲倦,变得兴味索然,就像是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您虽然在巴黎呆了这么久,可还是个孩子。”阿尔方斯叹了一口气,“要么就是看了太多的英国小说,觉得只要道个歉,服个软,之前的事情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没有这么说——” “但您就是这么想的,有时候您就像是一本摊开的书,只要扫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您心里的想法——您今晚来我这里,和克里奥帕特拉女王第一次见到凯撒时候有着同样的心思,唯一的区别就是您没有脱光衣服把自己裹在地毯里让人抬过来。而您和她要的东西也差不多:她要凯撒为她保住自己的王冠,您也需要我帮您保住自己的地位。” 阿尔方斯的话说的实在是直白,吕西安朝后缩了缩,在之前的议会质询当中他曾经受到过更加咄咄逼人的指责,但阿尔方斯这些平静的话语却比那些更让他感到难为情,对于伪君子们而言,虚伪的面纱被揭下时候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将纱布从没愈合的伤口上硬扯下来。 “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责任也不完全在我身上吧。”被揭穿的刺痛让吕西安心里也憋了一股气,“关于运河公司的整件事——我都是在您的引导下行动的,您不就希望我去把文件交给罗斯柴尔德夫人吗?我按照您的期待做了,您也赚到了钱,可您又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想要忠诚和知恩图报,”阿尔方斯扬了扬下巴,“这并不算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吧?” “那您不妨去养条狗吧。”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您真是个别扭的混蛋,我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有赖于您的指点?我毫无忠诚,忘恩负义——或许我的确如此,但这都要归功于我亲爱的导师,不是吗?我是您一手调教而成的,就像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亚当……您厌恶我现在的样子?好极了,这说明您内心深处也厌恶着您自己!” 阿尔方斯的眼神变得像北极的冰盖一样阴冷,“您平时就是这样和别人道歉的吗?” “我改主意了。”吕西安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一股热流从他的喉头朝着全身各处扩散,“恰恰相反,您才应该对我道歉。” 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看了吕西安一会,那样子就像是一个近视的会计试图看清账本上的一个数字,突然,毫无征兆地,他大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银行家一边笑一边说,“上一次您让我这么欣赏,还是您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决斗那天——您对他开那一枪时候的样子真是让我血脉贲张啊!若不是有证人在场,我恐怕会按捺不住,当场就把您扑倒在雪地上的。在那一瞬间,我在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这世界上只有我才配得上我自己。” “您为什么总是提他的名字,嗯?”吕西安用他能作出的最恶毒语气反唇相讥,“天哪,我真不知道怎么评价您的这些话——看来,您一方面是个自大的自恋狂,另一方面又对路易·德·拉罗舍尔耿耿于怀。怎么,您就这么在乎他吗?是不是您自己也知道他比您强?” 有一瞬间,吕西安感觉阿尔方斯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动手掐死他了,但那种可怕的怒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阴冷的笑容,“既然您觉得他比我强,那么为什么您现在在这里,而不是和他一起在伦敦呢?我可从来没有限制过您的自由呀?” “既然我们要讨论内心深处的想法——那我想您即便之前还不知道,如今也看出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不过是个没用的摆设,是一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死海果。您口口声声说他的好处,但是再给您一千次选择的机会,您照样还是会出卖他——所以别再用这种话来恶心我了!我敢确信,如果路易·德·拉罗舍尔知道了您的这些惺惺作态,那么他会比我更感到厌恶!如果恶毒是一杯苦酒,那虚伪就是酸了的牛奶,后者比前者更让人感到反胃!” 阿尔方斯猛地一甩手腕,杯子里剩下的酒被尽数甩到了壁炉里,一股子火焰在木炭上爆开,像是火山爆发时候喷出来的岩浆,“您说的没错,是我把您变成这样的,因为我看的出来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和我的相似性远远大于和路易·德·拉罗舍尔!我一直在试图告诉您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别为自己的野心感到羞耻,反倒应当引以为豪!如果您不挣脱那些桎梏着您的陈腐规训,那么即便您能从巴黎这个粪坑里扒拉出来什么,以后也必然要吐回去——您应该感谢我给您上了这一课!” 吕西安咬了咬牙,“既然您觉得我们之间如此相像,那么如果您在我的位置上,您会怎么做?” “或许和您做同样的选择吧,”阿尔方斯耸耸肩,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真让吕西安想要冲着他的脸来上一圈,“但我并没有处在您的位置上——在这场游戏里我出了钱,因此我也有权利提一些过分的要求。难道您真相信那些‘人人平等”的废话?即便人人平等,那么像我这种人也天然就比其他的人更平等些。” “您当然比其他的人更平等,我们其他的人不过是您游戏人间的玩具罢了。”吕西安感到一阵无力感,或许阿尔方斯的确对他和对其他人有所不同,但恐怕他也不过是一个更珍贵些的玩具罢了。作为一个玩具,主人无论如何玩弄它,毁弃它,甚至把它从中间撕开,在主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在这场游戏结束的时候,您不但把自己花的钱都赢了回去,还额外大赚了一笔——我们其他人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呢?” “或许是吧,”阿尔方斯刻意地打了个哈欠,“不过现在我已经对这个游戏感到厌倦了。” “那么我又算什么?一个失败的试验品?一个被玩坏的玩具,只等着被装进箱子里捐给孤儿院?” “我觉得我给您的补偿已经称得上是慷慨了。” “不,还不够。”吕西安咬了咬牙,他回想起了自己初来巴黎时落脚的那间寒酸的公寓,那屋子里常年不消散的臭气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鼻子里,让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没有铺地毯的地板,沾满了虫子尸体的墙壁以及窗外铁路线上传来的刺耳噪音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苦涩的滋味:一无所有的滋味。他从那里开始已经向上爬了这么多,这不是终点,这绝不能是终点,“我需要更多。” “那就是您自己的事情了,”阿尔方斯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在他眼前飞舞的苍蝇,“不过为了您好,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句:无论您做什么,别忘了我手里可有足够让您遗臭万年的把柄——您总不希望俾斯麦先生亲笔签名的那封信被登载在报纸上吧。” 吕西安的目光越过阿尔方斯的肩膀,他看着壁炉里逐渐平静下来的火焰,它明亮又温暖,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若是没了它免不了要冻死;但如果和它贴的过近却又不免烫伤,若在那之后依旧抱着它不放,那恐怕就要被烧为灰烬了。 “您觉得您什么都算到了,是不是?”过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吕西安才再次看向阿尔方斯,“就像一个高明的象棋大师,算准了对手的所有可能走法,并把它们全部封死了。” “我不想这么自夸,”阿尔方斯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感谢您的称赞。” “那么至少有一点您没料到,那就是我的决心:如果我失去了政治生命,那么肉体生命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您把所有人看作棋子,把我当作任由您揉圆搓扁的粘土——但是可别忘了,粘土也能糊在您的脸上!” “没有实力做基础的决心一文不值。”阿尔方斯惋惜地说,“我在您身上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做出来的不过是个廉价的复制品……您还是没有学到精髓啊。” “恰恰相反,我学到了——您的本质就是个亡命徒,而让您取得成功的特质就是这个。您已经不止一次地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赌桌上,哪怕就是为了赢一包香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您不择手段,如果烧毁巴黎能让您赚到钱,您会亲自带着油和火把去城里到处点火的。” 阿尔方斯终于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所以您现在也打算把自己的脑袋当筹码啦?” “这是我唯一剩下的筹码了。”吕西安直勾勾地盯着阿尔方斯,“如果您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的话,那我就自尽。” 阿尔方斯眨了眨眼,大笑起来,“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亡命徒会拿自尽来作为威胁——看来比起我,您还是更像杜·瓦利埃先生一些,或许这就是血脉的遗传?您觉得用这个就能威胁到我?” “现任的premier已经辞职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总统就会邀请我去爱丽舍宫,他会要我来组织内阁。” “正如我安排的那样,”阿尔方斯一脸无趣,“说点新鲜的吧。” “在一周以内,我会前往国民议会,发表我的第一次施政演说,那些议员们或许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篇充斥着陈词滥调的演说——恰恰相反,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一个惊喜。” 阿尔方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那股子得意的意味已经消退了不少,“您打算说什么呢?” “全部。”吕西安轻轻地说出了这个词,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全部’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还能有什么意思?”这一次轮到吕西安发笑了,他看着阿尔方斯脸上肌肉的细微变化,如同一位出色的演员在观察台下观众因为自己上一句台词而产生的反应,“从我们认识起,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都打算和议会里的同僚分享一番。我会要求议会组织一个独立调查委员会对这一切来进行调查,由儒勒·费里来做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他一贯有着公正的名声,而且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因为教育改革的事情,他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那您只会自取其辱。”阿尔方斯嘴上这样说,但吕西安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一眼就看出来在布料的掩盖之下,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绷紧了。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事实。”吕西安淡淡地回应。 “您应当清楚,”阿尔方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这种不分场合的,歇斯底里的自白,通常给自己带来的损害最大。” “或许是吧,”吕西安吸了一口气,“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会带着一把手枪上演讲台,等到我说完了这些东西之后,我就把枪口塞进嘴里,然后扣扳机。” 阿尔方斯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不,你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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