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掏出三亿法郎来给别人擦屁股吗?像您这样给他捧臭脚的投机商,从交易所的楼上扔一块砖头下去就能砸到一打。”吕西安越说越激动,还不知不觉地带进去了一些自己心里的愤懑,“您对他没有价值啦,先生,他不会给您掏哪怕一个苏……这一点您自己也明白,您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把我像一袋垃圾一样丢掉!”倒了号的投机商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在破产的重压下,那副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戴在脸上的上等人的假面具终于裂开了口子,“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你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现在就要除掉我啦?要知道,我对我的客户合作伙伴撒了谎,我在市场上散布假消息,我从头到尾一直按照你们的指示来做……现在你们却要把我像其他人一样踢走,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比利牛斯山区的乡巴佬吗?” 投机商将皱巴巴的手绢揉成一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又划了一根火柴,但直到火柴烧到手指那根烟都没有点着,于是他愤怒地将火柴棍和香烟一起扔到地上,“我和你们是一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若是没有我,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不行,我不会就这样吃一个哑巴亏,你们必须把我的损失补给我,这是你们欠我的!”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你们?”果然,在阿尔方斯的计划里他拿不到任何好处,可锅却是必然要分走一半的。他突然感到有些无力,即便他把实情告诉杜·瓦利埃先生,对方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是啊,你们……您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难道不是一伙的吗?”杜·瓦利埃先生情绪激动地用手指在空中舞动着,“你们可真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好搭档啊!都合作到床上去了!”他恶狠狠地看着吕西安,“您从这场阴谋里分了多少钱?嗯?您和您的母亲一个样,都是靠自己的脸……” 吕西安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绷断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杯子已经砸在了杜·瓦利埃先生的脑门上。投机商“哎呦”地叫了一声,威士忌酒混着血水糊满了他半张脸,他大叫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想要发作,然而吕西安此时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目光一定十分吓人,他的火气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一盆凉水泼灭了,那张肥胖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再加上糊在上面的液体,像是一个没成熟却被人踩烂了的桃子。 “从——我的——家里——滚出去!”吕西安一字一顿地吼道,“您再敢说她一个字试试!” 杜·瓦利埃先生是那种鬣狗一样的人物,他只敢对弱者亮出獠牙,却不敢和强者正面相对,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被阿尔方斯拒之门外还自己给自己催眠,却敢在吕西安这里出言不逊的缘由。因此吕西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爆发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脊梁,他缩回到扶手椅上,战战兢兢,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吕西安厌恶地看了投机商一眼,他不想在这里和这个人废话什么了,于是他转身想要离开。然而这时候杜·瓦利埃先生却出人意料地跳了起来,他想要拦住吕西安,右脚却被自己的左腿绊了一下,跌倒在了地上,他来不及爬起来,而是一把抓住了吕西安的裤腿。 “我请求您……吕西安,看在您母亲的份上,”投机商此时的脸色已经变为绝望的死灰,被玻璃渣子划破的伤口朝外渗着血,沿着他胖脸的边缘流下,从他的下巴滴在地毯上,“您还不知道她在给我的信里写了什么吧?她在信里说——” “说您是我的亲生父亲,”吕西安曾经试想过无数遍他对杜·瓦利埃先生说出这句话时候的情景,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慰,会因为这样的复仇而感到快乐,但当他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却只感到无趣,感到意兴阑珊,“是的,这封信我是看着她写的。” “您一直知道?可是,我不明白……那您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和您说?”吕西安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如果我告诉了您,是不是您就会欢天喜地的认下我这个儿子,然后我们大家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是这样吗?别恶心我了,先生,我敢担保——那时候您在我告诉您我对信里的内容一无所知的时候,一定是长舒了一口气的。” “这……不是这样的,”杜·瓦利埃先生试图辩解,“那次我不是给了您钱吗?若是我不想认您,那么我为什么不直接打发您走呢?您是我的儿子啊,我们……我们是一家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您帮帮我!” “一家人?”吕西安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杜·瓦利埃先生似乎被这尖利的笑声吓到了,他在地板上缩成一团,似乎是要躲进地板缝里一样,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吕西安,就像个在街上和大人走散的孩子,这幅样子让吕西安笑得更剧烈了,“我可担不起您的这个好姓氏!您有贵族出身的太太,漂亮的女儿,‘事业有成’的两个女婿——话说回来,您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帮忙啊?” 最后这个问题显然又给了杜·瓦利埃先生沉重一击,他的脸上又露出狰狞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又混杂了泄气和困惑,“那两个混球,人渣!他们两个人之前一直用我的经纪商行来赌钱,因为他们是我的女婿,我连保证金都没有收……可周一下午交易所刚刚关门,还不到晚饭时间他们就跑掉了,他们每个人都还欠我几百万的账款啊!那个可恶的盖拉尔,他连我女儿肚子里的孩子都扔下了!” 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这翁婿三个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您可真不走运啊。”吕西安轻描淡写地说,“不过说实话,因为自己选错了女婿而倒霉,我想您应当也不是第一个了——毕竟您选女婿的时候,恐怕没有太把品行放在心上吧?”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于您为什么要选女婿,以及为什么选了这两位仁兄,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都是为了您自己。您是个骗子,是个强盗,本想从中捞一笔,却棋差一招,反被别人摆了一道……这很难激起我的同情。”吕西安一边笑,一边压制着内心当中不断升起的厌倦和沮丧感,“您拿您的孩子们做棋子,做筹码——却输了个精光!所以您说,做您的孩子有什么好的呢,嗯?我亲爱的‘爸爸’?” 在他记忆当中,这是父亲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使用这个称呼,这个念头让他笑得更厉害了,甚至流出了眼泪,“我之前可不知道您这么想做我的父亲……不过说真的,就连我母亲在这件事情上也说不准,当然啦,为了我的利益,她自然要尽量让您觉得我是您的孩子——她做的挺成功的,您说对不对?” “什么?”杜·瓦利埃先生抓着吕西安裤腿的手松开了,“您在说什么?那么……您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投机商的舌头似乎失去了控制,说话声音嘟嘟囔囔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吕西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不在乎——有两个人可能是我的父亲,一个死了,一个还不如死了——哪一个是真的有什么区别?”他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我曾经需要一个父亲,但现在——我已经用不着了。”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轻,比起对杜·瓦利埃先生,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无论如何……我曾经帮过您呀……您刚来巴黎的时候一文不名,难道我不是给了您钱吗?难道我不是把您带进我的客厅,还把您引荐给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吗?这些事情难道您都忘记了吗?”杜·瓦利埃先生依然在哀求,但他显然犯了一个错误——大人物不但不喜欢被揭开寒微时候的伤疤,也同样不喜欢被别人指出自己欠下的人情。 但令吕西安心里最为不适的并不是以上这两点,而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牵出的一段记忆。在人的心灵上,有的伤口虽然已经结了痂,但每次被拉扯的时候,这伤口都会裂开,从而带来新的疼痛。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全部掏出来,大概有两千法郎,他将这一沓钞票全部扔到杜·瓦利埃先生的面前,就像是给动物园里的熊扔了一个苹果,“这应当比您当时给我的多……剩下的就当作那顿晚餐的餐费好了。” 杜·瓦利埃先生的头沉了下去,他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瘫软了,瘫倒在地面上,“那我该怎么办?一切都没了,还有什么出路?”投机商绝望的目光徒劳地在房间里胡乱扫射着,最终定格在那只破碎的杯子留下的玻璃渣上,“您还不如让我把这些东西吞进肚子里去,也算是个解脱!”他说着就朝那个方向爬去。 “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这样做。”吕西安俯视着杜·瓦利埃的丑态,这人活像是一只肥胖的青蛙!几天前杜·瓦利埃先生还是上流社会的一位大人物,可当财富和地位从这位大人物身上被剥离之后,剩下的却是一个多么猥琐的小丑!一想到自己身上有一半可能流着来自这家伙身上的血,他就感到一阵恶心:这样的家伙,也配做吕西安·巴罗瓦的父亲?“我之前在报纸上看了一篇文章,有个贪污公款的军官吃了碎玻璃,在医院里折腾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咽了气呢。” 杜·瓦利埃先生伸向玻璃渣子的那只手像被蛇咬了一样,一下子缩了回来,这副样子更加深了吕西安对此人的鄙视,倘若这家伙真的丧心病狂,出去到处嚷嚷他和母亲的那些事情的话……那些小报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他们会怎么嘲笑他?“杂种”吕西安?“他不但不懂得经济,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弄不明白”?若是杜·瓦利埃把这些丑事拿出去卖钱呢?一个破产的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不,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吕西安可以接受自己成为全国人仇恨的靶子,却绝不愿意沦为全国民众茶余饭后的笑料——宁可让别人觉得你可憎,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可笑!他需要找个办法,让这件事就此做个了结…… “如果您真的还想给自己和您的家人留下一点荣誉的话,我建议您不妨想个办法让自己中风……或者是一把手枪也很方便,比起我,那玩意才是您的救星!” “手……手枪?”杜·瓦利埃先生吓呆了。 “是啊,我相信您的不少同行都选择过同样的解决方式。对于一位破了产的投机商而言,鲜血能洗刷耻辱,也能挽回一点您的名声,保住自己的家人——您的那些债主在看到您的结局以后,若是再逼迫您的遗孀和孤女,会遭到舆论讨伐的。” 杜·瓦利埃先生颤抖的更厉害了,他的眼睛终于挤开了四周的肥肉,瞪得圆圆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从脸上的所有洞里涌出来,如同暴雨时候往马路上涌水的下水道口,“不,不……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我不能……不能死,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出路……”他软成了一滩泥,像是一条被扔在案板上的鱼,挣扎许久之后,终于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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