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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时间:2023-12-15 22:00:44  状态:完结  作者:Bucephalus

  马厩的门开着,在门口摆着一张牌桌,上面散乱扔着些纸牌,骰子和报纸,那些马夫们想必是去厨房里喝热茶了,然而吕西安也并不需要他们在场。他顺着马厩中间的走廊一路往里走,这里一共养着七匹马,其中的六匹是他自己购买用来拉车或是骑行的,而那一匹断了脊椎的赛马则是额外的第七匹。

  他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厩室里找到了第七匹马,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如今的这匹马只不过是它过去英姿的可怜影子罢了。这可怜的动物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地上,它的嘴里淌涎着白沫,身上那些矫健的肌肉早已不复存在,光滑的皮毛像是过大的手套一样,松松垮垮地套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就像是一张破旧不堪的皮沙发。吕西安还记得初见这匹马时,它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可那对眼睛上如今却仿佛结了一层翳,曾经的一汪清泉,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当吕西安走进来的时候,它只是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吕西安不由得怀疑这匹马或许已经瞎了。

  吕西安低下头看着这匹马四条腿上那变形肿胀的关节,如今恐怕上帝降下奇迹让它的脊椎复原,它也再不能在赛场上驰骋了。这骄傲的动物如今变成了怎样的可怜虫!而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善举的后果。阿尔方斯说的没错,死亡对于这匹马来说是一种恩赐,若是当初没有他的插手,那么这匹马也就能少受一年的折磨。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够高尚,做不了头等的圣人;又不够心狠手辣,因此也不配做一流的恶徒——如同一只蝙蝠,既算不上鸟,也不是走兽。即使有心要做好事,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于是扭头朝外看,看到一个马夫手里拿着一杯热茶回到了马厩里。那马夫看到主人的身影,吓了一跳,连忙把茶杯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一路小跑过来。

  “先生怎么来了这里?”这个红脸膛的汉子脸上露出那种淳朴人试图讨好更高阶层人物的时候典型的笨拙笑容,“您是要出门吗?我马上叫人套车?”

  “不,不。”吕西安说,“我是来看看这匹马的,之前你们告诉我它活不了太久了。”

  “唉,是呀,可怜的畜生。”马夫叹了一口气,“这半年来它吃的越来越少,因为没办法动弹,它的关节发了炎,肌肉也变形了。起初它还会哀嚎,最近连声音也不怎么出啦。我们都觉得不妨就给它一个痛快吧,这样活着也是受罪。”

  吕西安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那先生您先回去吧,我们今天就把事情办妥。”

  “不。”吕西安坚定地说,“您去拿一把枪来,我亲自来动手。”这匹马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他不能允许其他人来射杀它,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马夫显然有些惊讶,但他并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逆着主人的意思来。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过了没几分钟,他带着一把手枪和一个装着子弹的皮盒子回来了。

  吕西安从他手里接过枪,装上了子弹,如同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决斗的那天早晨一般,他举起枪,用准星对准那匹马的额头。

  那匹马突然动了动眼睛,它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哼声,这是在感谢还是在讨饶?在吕西安有机会细想这个问题以前,他的手指头已经扣动了扳机,开枪的后坐力让他不由得晃了一晃,随即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几乎要把头顶上天窗的玻璃震碎。他低下头,那匹马几乎没有挣扎一下就僵直躺在了地上,白色和红色的东西从它额头上的那个洞里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刺鼻的硝烟味道充满了整个空间,与鲜血的腥气和马粪的臭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令吕西安感到一阵反胃。

  “您没事吧?”马夫显然是注意到了吕西安苍白的脸色。吕西安摇了摇头,将手枪还给了马夫。他低下头看着从马的脑袋上流出来的鲜血,那些血流到他的脚下,沿着他鞋底的边缘扩散,又湿又黏。

  当他重新回到书房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他并没有吃中午饭,因此也不应该喝烈性酒,但他已经顾不得了,他只想喝一杯,让自己的神经舒缓片刻。

  琥珀色的苏格兰威士忌沿着喉咙流下去,像是熔岩一样滚烫,灼烧着他的食道,一直烧到胃里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灌下去一口,胃里的火焰和热气沿着血管在身体里扩散,他的胃隐隐作痛,可一直缠绕着他的湿冷消退了,精神也好些了。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对自己说,阿尔方斯一直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失去了价值,那么最为仁慈的解决方式就是给他一个痛快。阿尔方斯放过了他,给他留下了一点在废墟中捡拾到的碎金子作为施舍,可这究竟是一种仁慈,还是一种折磨?或许银行家的本意就是让他在人生中余下的每个晚上躺在床上时都会想起自己错过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这种想法无疑将令他苦涩不已,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苦涩只会加深,就像是一壶茶越泡越浓。

  窗外传来马车的声音,那是阿尔方斯吗?他为什么又要上门?吕西安拿不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见他,曲意逢迎还是冷淡以对?要不然还是躲进卧室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他走到窗前,看向车道的方向,然而他看到的是一辆陌生的马车。那辆马车在前院转了一个圈,停在大门前面,他看到自家的仆人们走上前去拉开车门,然而他的视线却被挡雨的棚子阻隔住了。这人会是谁呢?

  书房门打开了,进来的那个仆人为他解开了这个谜题。“杜·瓦利埃先生来访!”仆人通报道。

  这人怎么来了?吕西安现在可没心思接待杜·瓦利埃先生,“您去告诉他我得了感冒——嗯,现在不方便见客,请他日后再来吧。”

  “我可以这么对他说,但是——”仆人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但是杜·瓦利埃先生显得很激动,恐怕这个理由不足以打消他的念头。”

  难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吕西安感到心里窝火极了,若是他不见杜·瓦利埃先生,那么这家伙若是在楼下当着仆人们的面闹起来可就不好了,“那就请他去客厅吧。”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这酒和白兰地相比并不那么受到上流社会的青睐,可他却更喜欢它的味道。何必要为了别人的看法去改变自己的口味呢?他和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慢慢喝完了这杯酒,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拿着杯子朝杜·瓦利埃先生所在的小客厅走去。

  当吕西安走进客厅时,杜·瓦利埃先生像是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从长沙发上跳了起来。投机商的脸色如此苍白,在那张过去曾经端正的脸上,浮肿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了两个小点,而那对眼睛里露出一种偏执狂似的吓人眼光,他看着吕西安的样子就像是海难的遇难者看到了海平线上的烟柱。这个过去的骑兵军官原本身材是很高大的,但不知怎么的,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他显得矮小了许多,如同一件衣服被洗的缩水了似的。

  “啊,吕西安。”杜·瓦利埃先生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容,“我听说了消息,据说您马上就要成为新的premier了,真是个好消息……我真为您高兴……”他掏出手帕在眼角抹了抹,像是试图擦去那里不存在的泪花,“我早就知道您前途远大,我相信您的母亲若是还……”

  “请坐吧。”吕西安不想听面前这个男人再谈起有关他母亲的一句话,他坐在了最靠近壁炉的一把扶手椅上,在他身后的炉子里,大块的木柴已经被烧成了红色的木炭,向外散发出灼灼热气,被包裹在这样的温暖当中,让他心里的烦躁情绪消散了些,“您来找我就是为了向我道喜的?”

  “一方面是为了这个,”杜·瓦利埃先生也坐了下来,虽然屋里温暖如春,但吕西安分明看到对方的两条腿都在发抖,“另外我还想要和您谈谈交易所的事情……”

  “关于交易所的事情您不应当来找我吧?您应当去找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才对。”

  杜·瓦利埃先生用刚才没收起来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一次手帕终于是真的派上用场了,“我去府上拜访过小伊伦伯格先生,但是他事务繁忙,我还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吕西安一下子明白了情况:阿尔方斯不愿意见杜·瓦利埃,于是投机商先生只能来他这里碰碰运气。“是这样吗?那您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关于交易所周一的事情,我想一定存在某种误会。”杜·瓦利埃先生小心翼翼地看着吕西安,像是一条挨了打可怜兮兮的狗,这副样子令吕西安也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了。

  “我一直按照阿尔方斯少爷的指示买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一直买到行情彻底崩溃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他是昏了头,可后来我才知道,这真是漂亮的一手!明面上做多,实际上做空,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吕西安耸耸肩,轻轻抿了一口酒,“那么您说的某种误会,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啊,是这样……”杜·瓦利埃先生的声调因为尴尬而显得缓慢,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可怜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像是西印度群岛上一座被飓风摧毁了的甘蔗种植园,“伊伦伯格先生这样做的时候,似乎没有来得及通知我……不,不,我并不是抱怨,我完全理解在这件事情上保密的重要性,但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我也不可避免地蒙受了一些损失……”

  “您亏了多少?”

  “我个人名下亏了大概三个亿……”杜·瓦利埃先生说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抖动了一下,“——您当然理解……嗯……这让我有些为难,也有些难以启齿……”

  “您想让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替您补上这些损失的钱。”吕西安替他说出了来意。

  杜·瓦利埃先生干笑了一下,“我想,既然这些钱是我在为阿尔方斯少爷办事时候花掉的,那么……”

  “我建议您还是别白费时间了。”吕西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替他办事是一码事,用您自己的钱跟他一起赌,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是您自己的事,也就是说,亏了赚了都由您自己担着,毕竟当您跟着他赚钱的时候也没有把利润分给他呀。”

  “可我和我的朋友,我们都是在他的指导之下赌的呀!”杜·瓦利埃先生像是被人用锤子在太阳穴上重重地来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正因为我们给他捧场,运河公司的股价才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难道他自己赚了大钱,却要把我们抛下来不管吗?”

  “不然呢?”吕西安愈发不耐烦起来,他觉得杜·瓦利埃先生实在是令人生厌,一个人活到了这个岁数竟然还如此幼稚——没用的东西除了被抛弃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吗?他过去对这一点或许了解的还不够深,但在阿尔方斯给他上了这一课以后,他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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