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吕西安用一种沙哑,近乎要窒息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可怕的词汇,转瞬之间,整个棋局翻转了,他变成了破产的那一个,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作为您的债权人,我现在不得不要求对您进行破产清算了。” 吕西安的脸色惨白,有一瞬间他的肺部已经传来了类似塞纳河水灌入时候所产生的刺痛感,“您打算怎么做?” 阿尔方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压抑的可怕沉默当中。 “我本来打算让您身败名裂,”阿尔方斯直到半分钟以后方才开了口,“我打算夺走您之前得到的一切,然后再把您扔回到这个残酷的社会里——您觉得一只习惯了温室的金丝雀在寒冬里能坚持多久?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自己了结自己,在您把手枪的枪口放到嘴里时,您就会明白:其实吞另外一种类似的东西也没那么让人不可忍受。” “本来?”吕西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是一个多么平平无奇的词汇!可现在它或许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是的,本来。”阿尔方斯点点头,“我原来以为您是个完全没有心肝的家伙,但今天看来,我对您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您还是有一点心肝的,只是不太多罢了。” “所以,我要给您原本您打算给我的东西——我会留给您这三百万法郎连同这座宅邸,这足够您在巴黎做一辈子寓公了。我也会让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其他人不再来对付您。”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不是一直想当Premier吗?我要您当上一届的premier,当然啦,您的内阁名单要经过我的同意。” 吕西安感到有些糊涂了,这难道不是奖赏吗?“为什么?” 阿尔方斯显然看出了吕西安的疑惑,“您以为在这个时候组织内阁是什么好工作吗?现在的内阁将在一周以内总辞职,新组阁的premier将要试图收拾残局,但在这个时候接任行政首脑,无异于自己跳进火坑里——两个月以内,您将会一事无成地辞职,当您离开的时候,法兰西的经济已经彻底崩溃,交易所崩溃的效应会向全社会传播,无数的银行和企业将会倒闭,许多人会失业,会失去自己一辈子的积蓄,而您对此完全束手无策,于是您不得不下台,成为对这一切负责的那个人。” “而等到您下台之后,您内阁当中的财政部长会成为新的Premier,他之前并不受到看好,而他一上台就提出了一项大刀阔斧的金融改革法案,这份法案的内容和之前的《金融现代化法案》没有太大差别,但有一个受欢迎的新名字,叫做《全国金融业复兴法案》。当然啦,议会将要对此有一番大的争论,但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们不得不通过这份法案来授予特定的某一位银行家以全权。”阿尔方斯指了指自己,“而这位银行家则会和新的premier一起通力合作,他们将会成为拯救法兰西经济的英雄。”他打了个响指,“您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您为我选好了财政部长和继任者?”吕西安问道,“那个人是谁?” “是一位您的老相识和老搭档,”阿尔方斯今晚的任何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得意,“夏尔·杜布瓦。”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一直是你的人?” “不,他一直是他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我能赢。”阿尔方斯说,“而他押对了宝,也就赢得了相应的回报。” “不,不!”吕西安剧烈地摇头,“您不能这样做……这会毁了我的前途的!”他不能在这时候接这个烫手山芋——不,这不是烫手山芋,这是一颗冒着烟的炸弹! “这正是我要这样做的目的,”阿尔方斯不为所动,“我饶过了您的生命,您应当感到感激,而不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放过您的政治生命。您可以过一辈子舒适的生活,只是不能再涉足政坛了,也不能再去交易所玩股票——说真的,这也是为了您好,毕竟您是一个三流的玩家,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股票上,您会写点东西,也有一张漂亮脸蛋和一副好的嘴皮子,这些能让您在政界昙花一现,却不足以让您长久地待下去。让您掌控权力就像是让法厄同驾驶太阳车,只会车毁人亡,害人害己。” “退出政坛?”吕西安缩了缩肩膀,“那我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家里玩玩纸牌,读读小说吧。”阿尔方斯似乎毫不在乎,“或者给报纸写写戏剧评论?巴黎这类有钱的闲人不少,您大可学学他们的榜样。”银行家掏出怀表看了看,“好吧,时间也不早了,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就告辞了。”他说完就朝着门口走去。 “不,不,请等等。”吕西安往前一跳,抓住了阿尔方斯的衣服下摆,这一拉让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一定是撞青紫了,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管那个了,“我做了一件傻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前段时间您总是那样的别扭,而我当时成了全国的笑柄,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的脑子糊涂了,您一定得相信我,如果我想要对付您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呢?” “说真的,吕西安,”阿尔方斯掰开吕西安拉着他衣服下摆的那只手,然而吕西安不依不饶,又把另一只手拉了上去,“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不是您怎么想,而是怎么做的。再说,您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呢?” “价值”这个词让吕西安脑中灵光一闪,“我想我还是有价值的,”他抬起头,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最甜美的微笑,“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您展示——”他一边说,一遍去解阿尔方斯腰间的皮带。 “停下来。”在刚才的整场谈话里,阿尔方斯的语气从未这样冰冷过,吕西安看到银行家的脸色阴沉的像暴风雨中的大西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光,太阳穴上浮现出血管的痕迹。那副样子让吕西安想起一只亮出獠牙的野兽,他连忙松开了手,往后缩了缩,然而阿尔方斯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直到现在,您还以为我为您做了这么多是为了这个?”阿尔方斯的手像是一只铁钳,要把吕西安的手活活夹断,让吕西安不由得痛呼出声,“您这个没心肝的小混蛋。”他用力把吕西安的手摔在地上。 吕西安被阿尔方斯的话弄的有些糊涂,但眼看阿尔方斯整了整衣服,又要重新朝门口走去,他还是决定先服软,“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蠢货——”他哀求地看着阿尔方斯,“——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呢?就像是三年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给您补偿的,我会——”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阿尔方斯大笑起来,他笑的时间那样久,声音那样大,让吕西安感到心里发毛,“您可真是个孩子,您以为说上几句‘对不起’,这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吗?这世界可不是童话故事。” 说完,不等吕西安反应,他又走回到壁炉前,拿起刚才被他放下的吕西安的小石膏像,用力朝房间对面一掷。石膏像擦着吕西安的头皮飞了过去,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如果您能把这石膏像完好无损地拼起来,我们就可以按您说的那样——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冷冷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就朝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顺路一脚踩在了摔碎的石膏像上,把地上的碎片踩的更碎了。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方斯的所作所为,应当算是一个典型的银行控股股东侵害储户和其他投资人利益的案例了)
第207章 仁慈的两个具体例证 吕西安将最后一块算得上完整的残片蘸了蘸胶水,勉强贴在石膏像的残骸上。那块残片微微晃动了几下,勉强粘在了上面。 从前一天这个小雕像被摔碎算起,吕西安除了吃饭,睡觉和少许的休息以外,所有的时间都被他用在了修复这个石膏像的工作当中。然而这个雕像的损坏实在是太严重,如今这个修复品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一个人的脑袋,至于雕像的面部完全是面目全非,左边的脸更是变成了一个大洞,像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以后所留下的一团狼藉。 他扔下镊子,叹了一口气——这和阿尔方斯所要求的“完好无损”实在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他并不寄希望于通过修复这个雕像来修补和阿尔方斯的关系,那太幼稚了,但他也做不到就把它像个垃圾一样丢弃。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让他不去想正在这座宅邸外面发生的事情,以及未来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吕西安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看向窗外,天气依旧阴沉,早上刚下过一阵蒙蒙细雨,因此屋里屋外都潮乎乎的。窗外花园里树木枝头上的叶子已经落了一半,余下的则在秋风当中瑟瑟发抖——寒冷的秋风从北方一路南下,从诺曼底到普罗旺斯,一路横扫法兰西全境,而乘风而来的不但是萧瑟的秋意,还有衰退和饥馑。 吕西安感到疲惫不堪,这种感觉并不是某一时刻突然产生的,而是如同在剧烈运动后所产生的酸痛感,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不知不觉地累积,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这种感觉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随之而来的则是排山倒海般的虚无和无意义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之奋斗几年的事业在眼前付之一炬,这样的感受有多少人能够体会?更不用说,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仅仅在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满怀憧憬地展望着未来,可转瞬间乾坤倒转,他从山巅之坠而下,一下子摔断了自己的脊椎,恐怕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啊,脊椎!这让他想起了那匹在赛马会上摔成残废的马,它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或许是物伤其类,吕西安阻止了阿尔方斯射杀那匹马,而是把它养在了自家的马厩里。上星期,马厩总管曾经告诉他,那匹马的状况恶化,估计活不了太长时间了,人道的举动就是给它一个痛快,但他那时候忙于对付阿尔方斯的那个“大计划”,根本无暇分心在这样的事情上。 现在想来,他真是自以为是,他与那匹马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阿尔方斯豢养的玩物罢了,而如今看上去,他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一致,或许当阿尔方斯决定给那匹马冠上“吕西安”的名字时,命运女神就把他们的命运之线纠缠在了一起呢。这样的想法颇有古希腊人那些宿命论的色彩,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现在他也不怎么确定了。 想到这些,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去看看那匹马,于是他在身上套上一件大衣,打开书房的门,沿着小楼梯下了楼,来到了后院里。院子里寒浸浸的,寒湿的空气飘进他的气管和喉咙,令他感到自己的声带都变得生涩了起来。马厩就在后院的另一侧,他听到那一排建筑里传来的嘶叫声,闻到了马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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