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杜·瓦利埃先生。昨天他在向阿尔方斯求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卑躬屈膝,尊严全无吗?那时阿尔方斯看他的样子,是否就像他现在看着杜·瓦利埃先生一样呢?他又想起了刚才在马厩里看到的那匹马,多么骄傲的动物却被命运变成了一滩失去控制的烂肉!了结它是一种仁慈,他心想,而他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一件仁慈的事,虽然他也不确定这一次的对象是否值得这种仁慈。 “还能有什么出路呢?”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变得仁慈,模仿着小时候去教堂做忏悔时候那些神父的语气,“您不是想要解脱吗?难道您更想要上法庭?坐在被告席上听起诉人宣读公诉书,把您贬得一钱不值?被记者们在报纸上骂作流氓和诈骗犯?您花了不少钱为您创造的这个姓氏增光添彩,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把它再扔进臭水沟里去?” 杜·瓦利埃先生呆呆地看着吕西安,这个人的脑子已经彻底被搅糊涂了。看到对方这副样子,吕西安决心趁热打铁,“看在您之前帮过我的份上,我会照顾好您的妻子和女儿们,等到您的财产被清算完毕以后,我会给她们提供必要的物质支持——足以让您的妻子养老,也足以让您的女儿养大您的外孙。”虽然那孩子头上顶着杜·瓦利埃先生最痛恨的女婿的姓氏,但这应当也会对他的在天之灵有所安慰的。 杜·瓦利埃先生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他勉强用手撑着地,让自己坐直在地板上,“手枪……可是,我没有手枪。”他像个发高烧的人一样发抖着,从牙床上传来上下牙齿打战时候所发出的摩擦声。 “这个您不用担心。”吕西安感到如释重负,他将杜·瓦利埃先生留在原地,重新返回了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来他昨天刚放进去的一把美国史密斯-韦森公司生产的左轮手枪——这是昨天阿尔方斯离开之后他让仆人去附近的一家五金店买的,用来在危险的时候当作防身的最后武器。他将手枪拿起来,用指尖感受着胡桃木手枪柄的硬度。 吕西安从子弹盒里掏出几颗子弹,在将子弹装进转轮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把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亲手交给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对着吕西安自己放上一枪呢?还是把枪和子弹分开交给杜·瓦利埃先生,让他出门之后再自己装弹吧。 当吕西安回到客厅时,大受刺激的杜·瓦利埃先生已经基本上陷入了瘫痪状态。吕西安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做的有些过分了:他已经为自己童年的不幸报复了杜·瓦利埃先生,这种报仇是否已经报够了呢?仇恨正在平息,而怜悯之意正在心中升起,他感到举棋不定——或许应当让一切到此为止? 不,不行,吕西安咬了咬牙,他已经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吃了足够多的苦头了。若是杜·瓦利埃日后打算用这些丑事来敲诈,那么他不就是作茧自缚了吗?破了产的投机商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是靠着这些丑事能敲来几十万法郎,恐怕杜·瓦利埃也不会多么看重这点聊胜于无的“父子之情”吧?吕西安下定了决心,他决定遵循阿尔方斯的好榜样: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若是要做就一定要做到底。 吕西安一只手拿着手枪,一只手拿着几颗子弹,他将两只手伸到杜·瓦利埃先生面前,“您应当会用这个吧?” 杜·瓦利埃先生的目光从吕西安的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他像个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呜咽了一声,往后缩了缩。显然,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勇气又消退了一些。 吕西安蹲下来,让自己的目光和杜·瓦利埃先生平齐,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了这位可能的生身父亲的脸,看到了那一块块肥肉之间如同荷兰密密麻麻的运河网一样的皱纹。 “有时在一个家庭里,某一个成员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瘟疫,”他拉起杜·瓦利埃先生的一只手,将手枪和子弹塞进了那只汗湿的手掌当中,“您应当见了不少的例子——某人家的儿子拖累的父母晚年不幸……或是某位父亲断送了自己儿女的声名,毁了他们的前程,也毁了自己的姓氏。” “其实归根结底:与其过潦倒的生活,岂不是一了百了更痛快些吗?”吕西安像是试图迷惑浮士德博士的魔鬼,声音轻柔,循循善诱,“您这十几年来享受了这么多,难道现在要回过头来过破产者的贫困日子?您的那些嗜好,那些享受,以后再也享用不到……而那些过去能使您感到满足的快乐,如今应当对您而言都是索然无味了吧?在这世上,金钱就是我们作为‘文明人’用来遮体的衣物,您现在没有了钱,将来会落得什么下场?您已经是个老人啦,没有财产,名声扫地,变成社会上的一堆垃圾……您说说,这样是不是不上算呢?” 杜·瓦利埃先生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枪弹,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除了几声含糊的“哼哼”以外,他什么也发不出来了。吕西安看得出来,面前的这个人已经绝望了,他的精神已经被压垮,再也鼓不起勇气来面对吕西安所描绘的这种未来了。 吕西安拉着杜·瓦利埃先生的胳膊,强迫对方站了起来,“您是个龙骑兵,拿出点当年的气度来!”他拍着杜·瓦利埃先生的肩膀,“您会做正确的事情的,我相信您。” 最后的这句话的确起了效果,大颗的眼泪从杜·瓦利埃先生的眼睛里朝外涌着,投机商直起了身子,找回了一些当年那个龙骑兵的样子,“是的……是的,我会做正确的事情的,我的孩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不该……不该让你为难。”在吕西安的印象里,这似乎是杜·瓦利埃先生第一次对他用“你”这个称呼。 然后,他突然张开双臂,将吕西安环抱起来,“若是您母亲十几年前肯给我写信的话……唉!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您,我是个懦弱的混蛋!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安妮和阿德莱德……请您放心吧,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请您多照顾他们些。” 吕西安点点头,又拍拍杜·瓦利埃先生的后背,“请您放心吧。” 杜·瓦利埃先生放开吕西安,向后退了一步,“那么,别了,孩子!”他的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还有一件事我要叮嘱您: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打交道,一定要小心啊……那就是一只贪婪的鲨鱼,您和他游得太近,总有一天会被他吃的渣子都不剩下的。” 我已经被吃的连渣子都不剩多少了,吕西安心想,“我明白。”他抿了抿嘴唇,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杜·瓦利埃先生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吕西安感到血正朝他的天灵盖涌去:方才杜·瓦利埃先生的剖白,对他并非全无触动,他的心虽说愈发坚硬,可却还做不到如阿尔方斯那样铁石心肠。唉!他过去总把自己和母亲当作被抛弃的受害者,因此总对杜·瓦利埃先生怀有恨意——可母亲毕竟这十几年来都没有写过信呀!她自己选择不去打扰杜·瓦利埃,那么这种恨意恐怕也就不那么站得住脚了。 或许他把杜·瓦利埃先生想的太坏了?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追上去将手枪夺回来的冲动,但这仅仅是冲动而已。他并没有追上去,而是走到了窗前,看着马夫将杜·瓦利埃先生的那辆轿式马车赶到了门廊前面。 吕西安看到杜·瓦利埃先生走下门前的台阶,在还剩最后几级时,投机商的腿软了一下,摔倒在台阶下面,仆人和马夫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一个人扶着他的胳膊,另一个人推着他的腰,将他塞进了马车。 马夫关上车门,向仆人道了声谢谢,爬上前座,一只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拿起鞭子正要挥起来赶马。就在这时,车厢里传来一声火药的爆响,几乎要把车窗的玻璃震碎,两匹拉车的马受了惊,差点失控,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它们平静下来。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一路小跑着下楼,当他来到门口时,屋里的仆人都跑了出来,惊恐地看着沿着马车的车窗朝下流着的血珠子,暗红色的鲜血从车门的缝隙里面流出来,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暗色的痕迹。 “啊,先生!”那个刚才帮助杜·瓦利埃先生上车的仆人被吓掉了魂,“刚才杜·瓦利埃先生下楼的时候样子可真吓人……他刚一上车就给自己开了一枪,啊,上帝呀!”他在胸前颤抖着划着十字。 吕西安将手放在车把手上,在自己平静了一些后,他拉开了车门。 杜·瓦利埃先生瘫软在后座上,他的脑袋像一个熟过了的南瓜一样爆开了。他的嘴巴大张着,嘴边还有被烧黑的痕迹,显然这一枪他是对着自己的嘴里开的。他握着枪的那只手已经落了下来,蜷曲的手指却依旧紧紧地抓着手枪的枪柄。整个车厢里到处都是鲜血,玻璃上和座位的丝绒上都落满了血点子,而从杜·瓦利埃先生脑袋上被打穿的洞里,更多的鲜血像是喷泉一样,依旧在不断地向外喷洒着。 吕西安不想再待在这里,“去叫个医生来,”他对仆人吩咐道,“再去最近的警察局找警察。” 他茫然若失地踏上台阶,虽然自己的手并没有碰到鲜血,但他还是不停地用手掌在裤腿上摩擦着。当他回到书房时,他毫不犹豫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酒。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尽,还打了一个酒嗝,“这是一种仁慈。”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将左手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右胳膊里。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一点工作上的事情,更新频率有所影响,很抱歉) 计划还有三章完结,三章都会是比较长的章节,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会尽量在这个月完结,如果不太顺利的话写作的时间也会受影响,可能就会拖到下个月啦。 在本文即将完结的时刻,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08章 尘与土 在杜·瓦利埃先生不幸“去世”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一八八九年的九月五日,巴拿马环球运河公司正式向巴黎地方法院申请破产,而就在几个小时以后,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早已经被阿尔方斯掏的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伊伦伯格银行也宣告倒闭了。这家银行里里外外被掏的如此干净,简直就像是被厨子掏干了肉,扔进垃圾桶的龙虾壳子——除了办公楼和家具之类,它账上的现金竟然只剩下了十一法郎零六个苏!这些钱甚至在餐馆里要点上一只龙虾都有些勉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第三共和国历史上最大的金融灾难的全貌终于逐渐展现在了全国民众的面前:仅就巴拿马运河公司和伊伦伯格银行这两家机构而言,就有数百亿法郎的金钱被葬送了。这两台巨大的金融机器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炸裂开来,把属于无数投资者的巨额黄金洒在交易所的各处。阿尔方斯自然赚的盆满钵满,而其他做空头的相关方——例如罗斯柴尔德夫人之流也同样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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