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随便吧,都无所谓了。郁兰津躲进被子里,长长地睡了一觉。 短短一周时间,手续飞快地办完了,生活也跟着天翻地覆。 难以分辨是哪个部分让自己梦魇缠身,傅舟延逐渐淡去的背影、暗处的巷子里男子面目模糊的狞笑;李慧群从皮包里拿出的全家福,或卫生间尚未成形的胎儿和血。 郁兰津对金钱权势根本没有具体的概念,从小的生活经历让他对物质优渥的生活并无特殊的追求,在李蕙群说要什么都能给的时候也无动于衷。他隐约听说傅舟延的家庭,爷爷若隐若现的忧虑让他头一次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开始担心自己所不被接受,但傅舟延说爱他,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到他身边去。 他甚至在心里自负地称赞自己勇敢,然而当傅舟延和沈亭一家人的合照摆在眼前,现实血淋淋地教会了他,勇敢算不上什么,像自己这样贫穷的爱也算不上什么——傅舟延还是离开他了。 因为常做噩梦,郁兰津尽可能避开长时间的睡眠,由此很快消瘦下来,在工作中的一次晕倒后,餐馆的老板好心送他去了医院。 艾瑞尔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是主治医生的助理,开朗、幽默,拥有一头闪耀的金发。 他注意到在多人间角落病床上的郁兰津,独自默默地翻阅着一本书,不与任何人交谈,孱弱清瘦的青年,像东方美丽而易碎的瓷器。 从此郁兰津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多出一件事,读书、兼职、拒绝艾瑞尔的追求,但艾瑞尔的毅力超乎寻常,任凭郁兰津怎么无视自己,过了段时间这名金发男人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出现,甚至成为了郁兰津的毕业典礼上出席的唯一朋友。 郁兰津还是会梦到傅舟延,一开始他醒来会哭泣,后来他只是思考起床后该吃什么填饱肚子。 他一直得过且过着,到了第五年,那时他时隔多年再一次收到来自李慧群的消息,拆开信封,是傅舟延和沈亭的结婚请帖。 这肯定不会是“请帖”,反而更像是告诫,但他还是回信道:恭贺令郎新婚,万谢邀请,但恐难以亲临道喜,唯望贤伉俪两心相许,恩爱不疑。 郁兰津的心都碎了。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无法从身体里剥离;而就算再痛再不舍再无可奈何,都只能眼看着自己所有的“不甘愿”在生活的飓风中烟消云散。 又过了一年,早已不再是那个小助理的艾瑞尔与大学同学合伙开了一家私人医院。 他邀请郁兰津共进晚餐,如往常一样不间歇地寻找话题,但好像郁兰津并不十分感兴趣。 本以为今晚也会像无数个昨晚那样落幕,而就在此时郁兰津突然开口了:“你的头发很漂亮——我的意思是,”他又笑了一下,“也许我应该去接受新生活。” 谈恋爱、结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但郁兰津很难克服障碍,以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就算他已向艾瑞尔坦白自己的身体情况,并得到不介意的答案。 有时候艾瑞尔会试着亲吻他,可郁兰津太僵硬了,局面往往会变得尴尬得难以附加;他还是常睡不好,半夜里突然惊厥醒来,见了丈夫好像见了鬼,退缩在床的一角瑟瑟发抖。 于是两人只好分床睡,艾瑞尔的出轨在所难免。 这段短暂的婚姻结束在一张狼藉的床上,为对方和他的情人关上房门后,两人又见了一面,处理未尽的事宜。 艾瑞尔很抱歉,郁兰津也很抱歉,然而除了“对不起”以外无话可说。 临走之前,艾瑞尔最后握了握郁兰津的手,“有任何你需要的,请给我电话——我们还能是朋友吧?” 郁兰津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确诊癌症的那天,他本在家里给自己庆祝三十岁的生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晕倒了,醒来眼前就是病房雪白的天花板。 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病情,拎上药郁兰津就回家了。 他一直很平静,仿佛早就哭干过眼泪,甚至约上艾瑞尔一起吃了顿饭,告知他一切并和他道别,说要去中国看看自己的初恋情人。 “兰津,那时我叫你遇上麻烦就告诉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你的音讯,没想到再见面竟然就是永别。我一直没能了解到你,只知道你的心过得很艰难,不知记挂着谁,让你这么痛苦。无论如何,希望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了吗?郁兰津想,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好背着人悄悄把泪拭在枕头上。 傅舟延紧随着贴上来,又抱住了自己。 郁兰津突然再没有了拥抱的勇气,来回深呼吸几次,说:“对不起。”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好一会儿,傅舟延也像要哭了一样,“兰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我等你等了好久,再也不想等了。” 郁兰津说不出话,睁着眼看窗外高悬的秋月,寒蝉凄切,而黄叶已碎落。
第16章 十六 ===== 要说如今有什么是郁兰津带到棺材里也不能瞑目的,莫过于没见到郁明德的最后一面,在闫程终于联系上自己的时候,郁明德已经于两年前过世了。 他没有父母,郁明德也没有儿女,两个无亲无故的人因为一念之间的善意成为了家人。 郁兰津从小很听话,所有不让爷爷省心的,都和傅舟延有关。 他还记得跟李蕙群离开的那天,头一晚郁明德还在担忧,说郁兰津去得太远,一边又絮叨“远点儿好,见见世面是好的”,在一方弹丸之地里来回踱步,翻找能给郁兰津傍身的东西;当真正离别的时刻到来,老人却突然舍得了,只是攥着郁兰津的手让他放宽心,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回到中国后,他靠在爷爷的坟边,姿态与幼时在爷爷怀里听故事无异,听老人讲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山外面的日子;后来,真的有一个山外面的人来了,但所有好日子最后还是留在了山里面。 郁兰津在爷爷的坟前说:“对不起,爷爷,我知道你只是想看到我过上好日子,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活得乱七八糟的——而且我好像已经活不长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仿佛还是小时候那名犯了错的幼童,终于又说道,“想了想,还是好想他。我只是去看一眼,就悄悄地一眼,应该没关系的吧?谁会跟一个死人计较呀。我就这么一个念想,爷爷,我们很快可以团聚啦。” 守了三年,靠着自己之前的积蓄生活,郁兰津最后在一个秋天的清晨离开。 随身的背包里只有吃得所剩无几的药物,护照,和当年走得太急忘了带走的一方帕子,上面绣的丝线发着陈旧的黄。 这一天,傅舟延要到隔壁省出差。 “舍不得走,”傅舟延站在门口说,“总想着这辈子太短了,见一面少一面。” 郁兰津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一辈子很长呢,别瞎想。”却见傅舟延好像没有被安慰的样子,又提议道:“那抱一个吧?” 他吸吸鼻子,又干又冷的空气涌进身体:“傅舟延,你抱抱我。” 傅舟延知道这是仍不愿对自己坦诚的意思,低着头默默注视郁兰津红彤彤的眼睛,才终于迎上一步,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再睡会儿,兰津,我走了——在家里等我吧。” 郁兰津笑着,只说好。 傅舟延意识到再不能坐以待毙,在去机场的路上考虑着和沈亭离婚的待办程序,一面开始着手自己去查郁兰津的事。 还没等到底下的人传来反馈,医院却先打来了电话。 来不及当面交代任务,只能在电话里向同行的下属匆匆嘱咐几句,傅舟延连夜又飞回了北京,在首都医院看到正在挂水的郁兰津。 他浑身发着劫后余生的冷汗,站在床头看熟睡着的郁兰津,抚平对方皱起来的眉头。 枕头下露出来的护照一角吸引了他的目光,傅舟延伸手轻轻抽了出来,并不是中国签发的,而持有人的姓名也仅仅是“兰津”两个字。 傅舟延又看了看郁兰津,帮他掖好被子才退出去,打算去找主任医师了解郁兰津的情况,而噩耗终于在今晚叩响了命途的钟声。 他先是不相信,感到死神的镰刀又一次于生命中悬在了头颅之上,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但很快镇定下来,干涸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做着吞咽动作。 傅舟延问:“怎么治,要怎么才能治好他?” “很抱歉,傅先生,目前无法向您做出保证。”医生回答,摊开一系列的治疗方案,最后敲定,“先做完化疗再说吧。” 傅舟延一夜没睡,郁兰津醒来,看到他额角灰烬一样的白发。 发觉床上的人醒了,傅舟延迟缓地将视线转移到郁兰津身上,哑声问:“饿不饿,现在要不要吃早饭?” 郁兰津摇摇头,从被子里坐起来:“你都知道了?” 看到傅舟延点头,郁兰津仿佛在一瞬间枯萎了;然而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总算从壳子里钻了出来,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秘密的撞破,尽管是以这样难堪的方式。 他转头不再看傅舟延,只静静盯着头顶一片灰白的天花板,过了好久,才说:“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感冒,不过反复发烧而已,吃点消炎药就没事了。” 傅舟延一直反复提起口气,太阳穴和脖子都鼓起了青筋,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而事实上郁兰津也不需要他有所反应:“医生说只要找到适合的骨髓配型,存活率就能有个百分之九十。说得简单,” “可我是爷爷捡来的,没妈没爹,去哪儿找啊?”他哭过很多次,但此时眼眶干疼,不知眼泪都流到哪里去了。 傅舟延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用双手捂住脸,“别担心,别担心。”他低声说着,不知究竟是在宽慰谁,“我会想办法的。” 郁兰津没有回答。 原来人直到死欲望都是不灭的——最开始他只是想要一个目光,而当傅舟延阔别已久再次看向自己时,他竟然开始祈求一份永远,即使这份永远本来唾手可得。 他不由得怨恨起来,在迟钝的十三年后。 傅舟延暂停了一切工作,只偶尔有实在无法推迟的,他便趁着郁兰津午睡的工夫离开医院,然而就如同在此前上演过一般,李蕙群出现在了郁兰津的病房。 这位不速之客仿佛把传递坏消息当作使命,开门见山地说道:“傅舟延跟沈亭提离婚的事儿,你知道吗?” 满头的发丝像银线般泛着养尊处优的光泽,衰老的确对李蕙群的外貌留下不可逆的改变,但有些更为坚固的东西牢牢地刻在了她的生命中。 郁兰津喝水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点点头,“现在知道了。” 李蕙群并没什么好表情,“就这样?你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百害而无一利。也许你不知道,换届大会在即,傅鸿书记不希望有花边新闻影响他的退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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