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兰津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夫人,不管您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求过傅先生任何事。” 李蕙群不置可否,她端起茶杯,但只是揭开盖子嗅了嗅,很快就又放下了。 半晌她从沙发上起身准备离开,临到门口转过身来,嘴唇张合,冷眼说道:“你不觉得自己很不道德吗?” 傅舟延回来的时候,郁兰津正靠在床头发呆,听到声响也没有反应。 护士告诉他下午的时候傅老夫人曾过来探视,但貌似两人之间的交谈并不愉快,晚上吃饭时郁兰津表现得没什么胃口。 傅舟延大多时候都认为父母不怀好意,而事实也告诉自己多疑并不是件坏事,但他却从来没想过李蕙群会在自己和郁兰津中间扮演一个阳奉阴违的角色。 旧事逐渐水落石出,郁兰津确实是死在十三年前的悬崖下,死亡证明和户籍注销,所有手续一应俱全;与之相应地,外籍华人兰津,档案上写他在华居住十八年后,终于被移民欧洲的父母认回,最后一家团聚。 这样滴水不漏的证据没几个人能办到,难以想象当年郁兰津是怎么独自面对这样的权力,傅舟延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刻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在心里打算着,将这两份档案密封好,放到了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 唯恐再次影响郁兰津的心情,傅舟延默不作声地推开门,自己端了凳子坐下,凝神屏气地开始给一个苹果削皮,但他难以冷静,握着小刀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果皮总是断,狼藉地掉在脚边,郁兰津注意到此,便摆摆手说不吃了。 傅舟延窘迫地从已经露出来的果肉中用小刀切下来一块,试探着递过去,还是说道:“以后不想见的话就不见……” “我说了不要吃了!”郁兰津猛然打断他,紧盯着傅舟延,倏地掉下几颗珠子大的泪水。 他觉得委屈,还有愤怒,在缄默的十年后终于爆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和沈亭的照片,心都要碎了!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每天都想你,天天做梦都梦见你能出现,但没有用,这下我真的快死了,你满意了吗?你妈妈满意了吗? 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也没做过任何坏事,唯一做错的就是爱你,没想到做错事的代价竟然这么大。可我不想死,傅舟延,我不想死……” 傅舟延眼底通红,喉间哽得发痛,好像正在被凌迟,而这把钝刀子已经在皮肉上割了十三年。 郁兰津情绪上头,一激动就开始流鼻血,血液在病床上滴得到处都是,红白颜色晃得他眼晕,几乎快跌坐在床上。 傅舟延忙一把抓住他,急着要摁铃叫医生,但郁兰津不让,任性地自己用卫生纸塞进鼻孔里止血。 “你走吧,我现在懒得看你。”他好像是哭累了,倦怠地想翻身,但吊针扯着手背,血液回流到软管里。 傅舟延一心急,想要来帮他,却被一下子打开了手,下一秒郁兰津便把被子扯上来蒙住了头,拒绝有一切交流。 傅舟延没有办法,默不作声在床边守着他,好在郁兰津默许了他的在场。 直到被子下的呼吸渐缓,傅舟延慢慢掀开被子,只见郁兰津本来苍白的脸颊因为缺氧泛起了淡淡的红,深陷的眼窝仍然是湿润的,看样子是藏起来又悄悄掉了眼泪。 傅舟延断断续续吐出口气,用帕子轻轻擦掉了郁兰津的泪水,还是悄悄叫来医生给他处理好鼻子。然后他坐回去,耐心将苹果切好,装在盘子里。 漫长的化疗疗程开始了,药物一滴一滴地往他的静脉注射,缓慢地将恐慌无限拉长;随着恐慌紧跟而来的是副作用,郁兰津变得越来越虚弱、昏沉、厌食,疲于说话,以及掉发。 一开始,傅舟延每日会在他醒来之前清理枕头或床单上散落的头发,但这方法日渐失去了效果,人力在疾病面前显得渺小到可笑,而医院在全国的基因库里始终没有搜检到与郁兰津相应的配型。 梅玲硬生生地被傅舟延派人从彭家“请”了过来,到医院的第一时间便迅速开始了抽血检验。 三十年前的丑事在三十年后传来回响,她硬着头皮等待着结果,没想到的是竟然显示自己和这名不被接受的弃婴并不匹配,对于根本不愿与此事有牵扯的她来说,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悬得高高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梅玲走出化验室,看到那位傅先生正在走廊尽头捏着检验报告一项一项比对,她犹豫半天走过去,准备打个招呼便离开。 可傅舟延根本没抬起头看她一眼,固执着已是板上钉钉的失败,梅玲只能不尴不尬地立在一旁。 好一会儿,傅舟延将单子仔细叠起来揣进口袋,转头向身后的人说:“把彭如玉叫来。” 梅玲这才慌忙起来,急道:“傅先生,这跟小玉完全没关系的呀!” 傅舟延摆摆手示意梅玲可以走了,但女人哭闹着不肯,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冷硬起来:“请你保持安静。” 他彻底打消了让郁兰津知道梅玲存在的念头,毕竟这样的血缘关系并不是郁兰津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它配不上郁兰津的真心,那不如就让梅玲停留在一个陌生的身份。 傅舟延在病房套间中开辟了一间办公室,以便处理突如其来的文件,关于彭如玉和郁兰津的配型结果,同样作为他的工作摆在桌上。 “结果如何?” 他陷在皮质沙发的中间,难以再次面对可能的失败,提问把结果送过来的助理,在目睹对方翻阅化验单的同时,傅舟延忍不住从纸盒里抽出了一根烟。 好在上帝终于眷顾了他们一次,听到肯定的结果时,火星扑簌掉下来烫在大腿上,傅舟延如梦初醒,呆呆地露出一个笑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起来绕着桌子上踱步,最终嘱咐助理转告彭如玉,要他在通知手术之前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作为补偿,傅舟延将以个人名义给予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所有事情。 骨髓移植的手术暂时定在明年开春,得到这个消息,郁兰津振作了不少,偶尔耍点小脾气,就像最开始一样。 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在傅舟延彻底与沈亭结束婚姻关系后完全破冰。 郁兰津好奇傅舟延父母在最后时刻松口的原因,傅舟延分着一颗橘子,喂到郁兰津嘴里:“本来就是她过她的,我过我的;要是沈亭和她大学学长的私人信件被曝光了,反而比较得不偿失,还有——” “还有什么,”郁兰津将果核吐到傅舟延手里,迫不及待着下文,“卖什么关子呀?” 前段时间的手术过后,脱掉的毛发逐渐长了出来,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傅舟延不自然地扯了扯裤子,漠然道:“我让人去查了她的税。忙得不可开交,就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郁兰津从没见识过这样解决问题的方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暗暗担忧李蕙群会把这笔账记到自己头上,但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他注意到傅舟延的不对劲,便另起了话头:“你扭什么?” 于是傅舟延再不敢动了,僵硬在椅子上,腿根被扎得非常痛痒。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郁兰津因为化疗几乎掉光了头发,他本人倒是没什么,反而傅舟延很受打击,担心郁兰津的身体状况,第一时间就去询问医生以后头发还能不能长出来。 郁兰津看傅舟延得到肯定答案后仿佛松了口气般的情态,别扭得不行,疑心是傅舟延嫌弃自己,连着几天都没给人好脸色。 医生建议他每天要有一定的运动量,多到户外散散步也有助于维持愉快心情,郁兰津由此决定开始在北京旅游。 傅舟延找来一顶毛绒帽子要他戴上,郁兰津皱皱鼻子拒绝:“好傻,我不戴。” “感冒了怎么办?”傅舟延简直是在哀求他了,“而且这帽子很可爱。” 听他这么说,郁兰津半推半就将光光的脑袋罩进帽子里面,却见傅舟延要哭不哭看着自己。 “干嘛?真讨厌,我都说了不戴了,”郁兰津翘着嘴不高兴,不想从傅舟延的脸上看到任何和可怜自己有关的表情,用手捂住头顶上不知什么动物的耳朵,迫切想要找一面镜子,“很难看吗?” 傅舟延摇摇头,把郁兰津的手放下来,好好整理了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最后笑了一下:“咱们出发吧。” 他们一起去爬了长城,大冬天的,城墙上空无一人。 郁兰津鼻尖冻得通红,没走几步路就喘个不停,但他看什么都新奇,烽火台、瞭望塔、一望无际的雪,最后实在走不动,赖在傅舟延背上要人背,可在底下买的糖葫芦串还剩两个,只好往嘴里一边塞了一个,鼓着双颊还要在傅舟延耳朵边含含糊糊地逼问他以前来没来过、都跟谁来的。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好汉坡的时候白晃晃的太阳都升到了头顶上。 郁兰津紧了紧自己的棉衣衣襟,将瘦削的下半张脸藏进毛衣领子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闪烁在绒线帽檐下。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长城内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白雪,北风呼啸而过,目光所及之处万里冰封,因为阳光的照射晃人眼睛。 他张了张口,唯恐自己的声音失落于风中,紧贴在傅舟延耳畔问道:“太冷了,舟延,春天什么时候来?”
第17章 十七 ===== 今年的夏天尤其的热。 为了迎接一场盛会,整座城市前所未有的亢奋及鲜艳,瓦蓝的天空中擎着轮大太阳,但街头仍然有很多志愿者,穿梭在整洁的大道上,或是葱郁的树荫下,四处飞扬着五环标志,每个音响里正热情洋溢地播放着一首歌曲。 开幕式那天,放了一天假,但临时出现了特殊情况,傅舟延只好回去加班。 从单位大院里离开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只剩下刚毕业的一位实习生,不知还在整理哪些文件。 傅舟延从最深处的房间走出来,经过走廊,听到女实习生打电话抱怨没赶上开幕式的直播,但好在烟花升起来的时候多少也凑上了热闹。 傅舟延听这一耳朵,为年轻人的热忱提起笑意,站在门口敲敲门框,便看到这位小女士捂住话筒投过来惊诧的目光。 岁月让他的面容变得不那么冷硬,傅舟延说:“看来只能等电视台回放了,今天辛苦加班。” 他又问是否需要叫车送她回家,毕竟现在太晚,而街上的人又太多;见女孩愣愣摇了下头,傅舟延也不多说,自己先走了一步。 他让人去买了馄饨还有火烧回来做宵夜,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送过来,又遇见了从场馆观看开幕式回来的邻居,于是分出去一份,得到一瓶啤酒作为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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