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舟延等着结果,没想到是这样的恶作剧,更加不耐烦起来:“你弄错了。” “没有错,傅先生,”对面这办事员便一五一十报出来郁兰津原先的籍贯、住址,不知道在翻找什么,簌簌声混着电流的杂音传过来,弄得傅舟延近乎耳鸣起来,才又听到人说,“死亡时间……哦,前天刚过世的。” 傅舟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山里的,随着列车由北到南,水汽逐渐填饱了空气,眼眶里却干得要命,两颗眼珠如同绽开血口的河床。 他仿佛一缕幽魂,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肉身穿过灰色的山水,直到站在院子门口,被纯白的灵堂打醒。 迎着郁兰津的目光走进去,这是张他熟悉的照片,甚至此刻依旧躺在自己的胸口;但他没想过这竟成了郁兰津的遗照。 “那天他去照相,第一次,说什么也要寄给你一张。”郁明德坐在堂屋门口,烧了满盆的黄纸,“竟然派上这用场,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 傅舟延晃晃眼珠,看到郁明德的头发全白了。 他说不出话,拎过来一把矮凳坐下,也往火堆里扔纸钱,纸灰烧得他眼睛疼痛起来,眼皮重重一合便滴下颗泪,“啪”地一声掉进盆里,立马就被烧红的盆沿炙干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火焰渐小,傅舟延终于张开干裂的嘴唇,喑哑道:“我不信,”他咽了咽口水,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带我去找他。” 郁明德拄着木杖带傅舟延上山,在朝南的坎上,堆着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没了就是没了,”郁明德走过去,苍老的手掌一寸寸抚摸坟前的石碑,傅舟延想看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但眼前模糊一片,泪水从圆瞪的眼眶中直直坠进泥土,只听到郁明德又说,“你走吧。” 傅舟延失魂落魄地沿着山路来到江边的吊脚楼,一路上似乎闻到些甜腻的花香,混沌的脑子里盘旋着和兰津的约定,忙向家门口走去,但他忘带钥匙了。 他站在门口用手擦干净脸,整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得乱七八糟的衣襟,又呆立片刻,半晌抬手敲门,“兰津,我回来了,兰津,快来帮我开门——兰津,郁兰津!” 有村民认出来他,但被傅舟延状若癫狂的样子吓到,躲在旁边细碎地说着话;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停敲门,胆子愈发大起来,连日的流言铺天盖地般“嗡嗡”响成一片。 “果然就是那么回事,不然他疯成这样?死了个郁兰津跟死了老婆似的。” “要说郁老师才是白遭报应,发善心捡回来一个跟男人不清不楚的东西,死了也好!” “幸亏我家狗蛋子没跟他做过同学,啧啧……” “是啊,你看那几个……听说都吓坏了……” 闫程听不下去,转身就走了,站在远处的许青跺跺脚,拨开人群去拉傅舟延:“傅老师,你走吧。” “许青?”傅舟延定睛一看,“你看见郁兰津没有?叫他回来,别四处玩了,我没钥匙开门。” 许青被他问得一愣,嗫嚅着回答:“兰津,他、他死了……” 傅舟延的眼神顿时凶狠起来,一把将许青推开,继续拍门叫人。 许青吓了一跳,咬咬牙接着说道:“他死了,从后山坡摔下去,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见傅舟延根本不理睬自己,她大叫起来,“他死了!” 傅舟延终于回过神,却仍分不清究竟哪处是梦魇,后脑发出阵阵闷痛。 北京来人把傅舟延从镇上的招待所接了回去。 他不停地做梦,梦到兰津缩在自己怀里哭,说好痛、好痛,一抬起头便是血肉模糊的脸;睁开眼睛,厚重的窗帘四合着,难辨昏昼。 一旦醒来便再难以入睡,他恨从中作梗的父母,恨突如其来的意外,恨自己的迟钝和忽视,只能依赖烈酒助眠;傅舟延浑身冒着冷汗,不知道是胃痛还是头痛,拎着酒瓶从床上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好,依次是一把锁、一封信、一张黑白的寸照。 他沉默注视着只这三样东西,点过一遍又一遍,数了上百次,再不甘愿也只能停在第三下便作罢。 在这样深漠的夜里,傅舟延撑着胀痛的太阳穴,妄想能从遗漏的记忆里再多品出一点甜来。 他甚至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没来得及吃的桃,记得那句“分桃断袖绝嫌猜”的艳词儿,昨日不能同兰津共一份甘甜,或许也算一种注定。 等再看到太阳,恍然已经是冬天了。 日月窗前过马,生活重回轨道,回忆像一滩被泼在地上的水,在身后拉成一道与生命等长的痛影。 和沈亭婚后的第五年,郁明德去世了,傅舟延时隔十年再次踏上旧地,便又是奔丧,桥已经修好,再不会有人坐船,老渡头彻底荒废了。 他不愿停留太久,马不停蹄地回京,在一次招商酒会中,遇到了一位领着妻儿到场的商人。 目光随着介绍的话语声流转,“梅玲,”他看向这人的妻子,如遭雷击般悚然发现她长着一张与兰津八分相似的面庞。 梅玲看起来温顺平和,在丈夫带着儿子应酬的时候,安静地在餐台边喝一杯热牛奶。 傅舟延踟躇着,仍然走过去,“请问,”他从西服内的衬袋里摸出来一只小锁,并把底部的刻痕指给女人看,“这是你的么。” 只见梅玲平静的目光躲闪了一瞬,但不一会儿就镇定下来,冲傅舟延得体微笑道:“抱歉。” 傅舟延了然地点头,临走前只说:“你的眼睛很美。” 他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定了这就是郁兰津的生母,很快查到在二十多年前她曾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关系过密。当父亲的私生子不声不响地消失踪影后,梅家的这位小姐称病回乡下老家疗养,直到一年后才重回社交场。 他明白了为什么梅玲会丢弃郁兰津,将那样幼小的婴儿扔在春寒潮湿的兰花丛中,只留下一枚长命锁。 郁兰津的出生是不被期望的,甚至从一开始就是罪恶的——他是少女受骗后产下的乱伦恶果。 可自他有记忆以来,便被郁明德一直疼爱着长大,无忧无虑地在山中长成一个很好的模样,直到遇见傅舟延,甚至在最后一个晚上仍然向年长的恋人撒着娇,说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想起郁兰津同其母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竟不知是福还是孽。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郁明德的离世,生母的否认,这世上除了傅舟延已没有人在乎郁兰津曾经的存在,傅舟延突然懂得了未亡人的含义。 后来梅玲如今的儿子彭如玉对自己萌发的爱意却实在是意料之外。 在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制造的偶遇后,傅舟延差人把彭如玉送到了自己的住处。 子肖母,同样都是梅玲的儿子,彭如玉无可避免地神似着郁兰津,傅舟延默然看着跪坐在自己身前的青年,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不难透过这张脸幻想郁兰津过几年的模样。 但在最后时刻,这人抬起头,露出全然陌生的眼睛,傅舟延停止了自我麻痹。 有时他想郁兰津想得要命,就会让彭如玉来待一个下午,他坐在这头处理文件,彭如玉便在另一头自己消遣。 年轻人总是耐不住寂寞,如此不过一个钟头,彭如玉就会缠过来撒娇,未果就背过去趴着流眼泪;傅舟延向来是不理他的,反而庆幸这样的背影才更像郁兰津,低头在纸上写:“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傅舟延醒过来,床上照常是一个人。 他在黑暗中眨眨眼,回想这一晚上混乱的睡眠,十八岁的郁兰津穿着那身白婚纱,两个人手牵手走在一片雾里,走着走着郁兰津说自己到家了,低头就看见一块墓碑上面,赫然是郁兰津的名字。 在这十几年里,这算是寻常的梦;估摸着快到起床的时间,傅舟延坐起来,隐约听见洗手间的水声,披上睡袍去看。 他还没怎么彻底清醒,打开门看见郁兰津背对着自己站在一线白炽灯的光里,以为自己仍在发梦,愣在门口不动弹了。 “原来北京这样干,”郁兰津听到声音,从盥洗池旁抬起头,“我都流鼻血了。” 他露出点含着歉意的笑意,低头将洗手池中的血迹冲干净:“吵到你了吗?” 傅舟延无言片刻,这才回神,走过来在郁兰津身后站定,从镜子里看这人湿淋淋的脸,给他递上了一张面巾。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没有敢仔细看过,害怕他不一样,也害怕自己不一样。 傅舟延深呼吸一口气,端详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更贴近一些,手撑在洗手台上,把人也搂在了怀里,叹息道:“我没想到是你在这里。” 郁兰津将脸擦干,听这话只笑了笑,便也在镜子里看傅舟延。 他已经好久没和人这样亲密过,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时,第一反应是想要躲开。 傅舟延注意到这点,但他不让郁兰津躲,一边牢牢地拥抱他,一边示弱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在郁兰津脖子边,鼻子发起酸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感到郁兰津的放松,于是他抬起头,两个人的脸一起出现在镜子里,苍白的、疲倦的,不再年轻的。 不等郁兰津说什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傅舟延喃喃道:“我是不是该去染个头发?” 郁兰津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一如许多年前的傍晚看他在江边点燃一支烟。 ---- 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卡,感觉好像也没几个人看,但时不时上来看到有人的留言催更,心里总是很惭愧,我是真的不会写文啊(叹气)
第15章 十五 ===== “你今天要出门吗,”傅舟延开始洗漱,“中午可能没办法回来陪你,你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 郁兰津正靠在旁边发着呆,听到傅舟延问自己,好一会回复道:“不,不用麻烦。我自己出门买菜好了。” 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心理,傅舟延并不愿意让郁兰津出门。 听到郁兰津的回答,他折中答道:“那我叫人来接你,这边出门不怎么方便。顺便给你送双鞋来。” 他推着郁兰津往外走,叫他坐在衣帽间的凳子上听自己说话,“昨天晚上摸你的脚好冰。” 说到昨晚,那张玉片般冷白的脸上才浮上点红晕,总算泛起层生气儿来。 郁兰津垂下头抠傅舟延拿给自己穿的裤子,过长的裤腿卷了好几层。半晌,又仰起脸来,转移话题般说道:“我帮你系领带吧。” 傅舟延低头看着他的动作,郁兰津的指节在藏蓝色领带的缠绕下显得青白,薄薄的一层皮肉紧贴着骨骼。 傅舟延忍不住低头吻他,不无遗憾地说:“总觉得十年前就该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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