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打算借此滔滔不绝郁兰津做过的所谓“蠢事”,什么根本不会绣花还坚持给自己绣啦,什么明明到日子就会回来非要每天去岸边等自己啦,又或者平时怎么撒娇的啦,哪想李蕙群真以为郁兰津是个笨蛋,就又沉默下来不再言语,暗忖自己的母亲有点不会聊天。 说李蕙群不会聊天,确实冤枉,傅舟延的姥爷将女儿养得很好,知书达理、算账理财,甚至跟着以前的教会学校学过英语,她在京中的官太太们中间也是有头有脸的,又继承了父亲经商的头脑,加上傅鸿的关系,现在走的都是外贸部的生意。 傅舟延没话讲,于是李蕙群又问道:“给兰津迁户口的事怎么样了?” 郁兰津的户口不知卡在了哪个程序,傅舟延每日都跟进,但想来并不会有多大问题,回答道:“都还好。” 李蕙群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见傅舟延又从信封里抽出一页纸,想是兰津附在相片之外的话,便不再打扰了,最后说:“晚上去静园那边,陪你爷爷一块儿吃顿饭。” 傅舟延小时候一直长在爷爷身边,爷孙俩关系好,据老人说他本不是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的怪性子,是到北京后才变的模样。 那时候城里局势乱得很,傅鸿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李蕙群又去苏联进修,除了跟他一起上京来的一个老妈子,根本没人管他。 大院儿里的孩子多,都操着口地道的京片子,聒噪得跟挤满了八哥儿似的,听惯了吴侬软语的傅舟延被吵得耳朵疼,往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窗户都关得死死的;院儿里的原住民嘲笑他是黄花大闺女儿不说,还卷着舌头嘲笑他的口音,这一下子傅舟延就更不爱说话了,直到傅老爷子也到北京来才好一点,但北方的风已经把青春期的傅舟延刮成一块坚冰了。 傅舟延没意见:“好,打完电话就去。” 李蕙群其实是打算让傅老爷子来作傅舟延的说客。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想着小傅的问题留给老傅解决总好过让她这个半生不熟的母亲上场,没由得讨嫌;也没问傅舟延这是要给谁打电话,但想来最大可能是兰津,只有点头。 傅舟延一个电话打到村通讯室,点名要郁兰津来接。 对面那个接线员听出是他的声音,诡异的一来就要郁兰津——村里一个不怎么特别的学生,想起来那些传闻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不知嘟嘟囔囔什么,但好歹是把郁兰津叫到了跟前儿,然后自己浑身鸡皮疙瘩地退了出来。 “舟延,” 他听到郁兰津轻快又黏糊糊的声音,想象这人的情态,不免觉得指尖都有点发麻了。 傅舟延清清嗓子,故作严厉般:“别撒娇。” 村通讯室说来其实就在傅舟延住的吊脚楼旁边,从窗口往外望,是如出一辙的粼粼江面。 郁兰津在这一头,看到绵绵无止尽的江水,想起来李之仪写的卜算子,又思及傅舟延的位置,再怎么说也该是在黄河那边儿。 他觉得自己有点傻瓜,一味地笑,傅舟延问也不说,最后听到男人很凶地:“笨。” 郁兰津不乐意了,软着声音骂他,说傅舟延才笨,笨得像猪头,听起来就没有什么脾气。 “那为什么不说想我。”傅舟延说。 这样突然的问题,郁兰津有点不好意思,就左顾右盼净说些有的没的,许青从沿海打工回来,送给自己一支钢笔,家里却并没有墨水,爷爷在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来一瓶,本来就没剩多少,还被闫程弄洒了,很烦云云。 傅舟延才不想听这些,但还是耐心听完,又继续问:“为什么不说想我。” 郁兰津见傅舟延咬着不放,先是哼哼唧唧地不愿说,傅舟延就吓他,说没有好住处、没有好学校,户口也一直办不下来;可郁兰津没什么反应,还是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傅舟延只好说:“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脑袋还被砸了个大口子,真是没意思透了。” 听到郁兰津那边再没声响,傅舟延知道这是卖惨生了效,接着编了好几件倒霉事,要郁兰津可怜他。 如果说刚开始郁兰津还信,可后来傅舟延说自己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就真的不信了,想到傅舟延用这样的假话骗自己,没来由的一下子哭起来。 傅舟延忙又开始哄他,郁兰津哭哭啼啼地抽噎:“你明明、明明知道我心痛,还这样骗我……你怎么这么坏?再、再也,不不要爱,你了。” 傅舟延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没有用,想到郁兰津哭得红红的眼睛,终于将“对不起”换成了“我爱你”。
第14章 十四 ===== 晚上在静园吃饭,傅鸿来得迟,进门先给傅怀荣告罪,在厅里坐着说了会儿话,一行人才往吃饭的地方去。 饭后说要吃茶,李蕙群便打发傅舟延去拿伴嘴儿的吃食:“给爷爷带来的蜜三刀,去拿来。”担心傅舟延找不到,又嘱咐:“叫邹阿姨领你去。” 傅舟延站起来,知道这是要避开自己谈话的意思,出来了便站在门外花园抽烟,但其实并没有心情,只偶然吸两下,夹在手指间落得很长一段灰。 他注意到园子里修剪整齐的桂花灌丛已零星结出了些花苞,开始庆幸起南边这花开得晚,自己也还不算失约。 等邹阿姨拿上装好的点心盒子,傅舟延便将剩下的半支烟摁在瓷缸里,用冷茶漱过口才进去。 刚坐下,就听到傅怀荣开口道:“什么时候把小朋友带来看看。” 这不是想象中的问话,傅舟延愣了愣,还是回道:“今年过年吧。” 傅怀荣点头,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点心吃,又说:“回来了这么几天,去见过沈亭没有?” 见傅舟延不开腔,傅怀荣将还剩下的半块蜜三刀扔回白盘子里,用帕子擦过手,这才抿了第一口茶:“沈亭她哥哥这几年接了家里的生意,很有出息,将来能帮你不少。” 傅舟延只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傅怀荣笑了起来,和记忆中严厉却很慈祥的模样别无二致,“跟沈家的事儿呢,推迟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话音一转,他又说,“但这事儿太不光彩了,你懂吗?” 后来一家人说了些什么,傅舟延没听进去,直到傅怀荣说累了,他便舍下傅鸿跟李蕙群先走一步,冷肃着一张脸独自告辞离开。 李蕙群还想拉住他,被傅鸿拦了:“别管他,让他发疯。” 因为家事聚在一起的夫妻俩坐上汽车后座,傅鸿端坐着,问李蕙群:“那小子还忙着办户口的事儿呢?” “是,”李蕙群坐在另一边,“早跟局里的人说好了,不用担心。” “爸爸真是老了——和沈家订婚到现在,五年有了吧?哪能再推迟一些呢?”过了会儿,傅鸿又叹口气恨道,显然是冲傅舟延的:“不让人省心!” 李蕙群没回,车厢里便安静下来。 没人把郁兰津当回事,日子照常过着,只当这是傅舟延暂时的一段迷途。 这天傅舟延去他为郁兰津选定的一所高中,在校长会客室里,架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一口一个“傅公子”,答应得很爽快,最后却说:“只要户口迁到本地来——” 傅舟延正因这事烦着,话及此,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说:“我知道了。” 茶几上两杯茶上旋着些热气,傅舟延没有端起茶杯的意思,校长也只好忍着口干舌燥。 傅舟延说要走就径直走了,男人一边道歉一边留客,看着傅舟延坐上车,笑容也干涸在了脸上。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给那边回完电话,总算能润润嗓子,茶水端起来,幸而还热着。 四处撞壁,傅舟延到底觉察出点问题,想着缓兵之计,还是去和沈家人见了一面,沈家老太太的生日,连傅鸿也抽空到了场。 饭后沈亭拿出一个数码相机,说是国外的时新货,饭厅坐着的一屋子人便围拢了,长辈在正中间,一群人或真心或客套地微笑着。傅舟延不好扫兴,和沈家兄妹立在一旁,闪光灯一晃而过,人像印在了机器里面。 沈亭对这玩意儿新鲜得不行,拿在手里摆弄个没完。她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一群堂弟表妹挤在沙发上围她围了一圈,抢着做姐姐的“摄影作品”。 沈亭是个讨孩子喜欢的人,乐于满足每个稚嫩笑脸,百忙之中看到傅舟延要走的身影,急叫住他问道:“诶!照片洗出来要不要给你一份?” 傅舟延赶着回家跟郁兰津打电话,摆摆手便走了。 每周三和周六晚上七点,是傅舟延和郁兰津约定好的时间,傅舟延盯好表,简直比以前上学还准时。 之前是每天都要打电话,但郁兰津只准打一次,“哪儿有你这样的呀?昨天打了今天又来,要被人笑话的。”求了他半天,八辈子的娇都一次性撒完了,郁兰津将话筒很近的凑在嘴边:“老公,亲你,爱你。” 傅舟延很没有人情味,“我不同意。” 郁兰津没办法,对着话筒嘬着嘴唇儿啵啵,把自己羞成一个猴子屁股,终于等到傅舟延松口,但也只求得隔两天就来电:“一周只一次我会很想你,兰津,饶了我吧。” 挂了电话,笑意像隔夜饭一样凝结在脸上再消失,郁兰津站在桌前发呆,回想起那些暗处的目光,像针尖扎在身上般难受。没有倾诉的缺口,撒娇也好、发泄也好,他总期望着等傅舟延回来。 老师是去办正事的,郁兰津一直懂事,不愿打扰他,连思念也很少讲。 他又退回木讷寡言的少年,站成一棵山里的树,藏在叶子下的花苞打着骨朵儿,盼着一个属于他的春来。 星期六这天,打给郁兰津没人接,问对面的电话员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找不到他。 傅舟延想到上次郁兰津提起周末要和闫程去镇上集市赶场,以为他是出去玩,便挂了电话。 李慧群突然开始忙起来,家里好几天都不见身影,问起佣人才知道是出差去了;傅鸿看傅舟延整日无所事事,一心只等着把事儿办完了好飞去山里,过了几天就安排他跟着自己去学习。 等忙过一周,傅舟延陡然发现已错过了两次与郁兰津的通话,又一个周六的讯号落空后,无端的担忧如同蚂蚁啃食带来的痛痒,密密裹上心头。 第二天接着去电,对面那村民仍然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傅舟延冷道:“麻烦叫许青来联系我。” 他坐在电话旁,从上午坐到下午。 北方的秋天,太阳将空气烘出更馥郁的味道,当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爬到傅舟延绷直的嘴角时,电话铃终于响起来。 他以为是许青,接起来却是姗姗来迟的办事处,心说也算一个好消息,但这人的下一句竟是直接说户主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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