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现在大学里的高材生呢,都是些吃白饭的文盲。”一段不太礼貌的话,段殳却用文雅的口气说出来,“所以还得指望你了。” 闻弦沉默了好一阵,说:“你确定,只是写剧本?” “嗯。”段殳微笑。 “你确定,能给钱?” “给。” “……我试试。” “多谢。” 段殳踱到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支笔,在散落的稿子中央写下几个字: 《六拏具》。 “这是出多幕戏,时间不长,幕起幕落却很频繁。一个楔子,一个尾声,中间六幕间章。”段殳说,“主人公,姑且叫他无名氏。背景,姑且算在久远的古代。” “无名氏无父无母,无兄无友,生在山野,长在山野。将成人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打算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选择行走世间。他遇见不同面貌的人,遭遇不同的事,自己也变幻成面目全非的诸多模样。如鹏,如鲸,如龙,如孩,如兽,如象。” “等到他经历六次颠倒转折,他又选择从外面的世界,回到山里。回到山野里的小屋,屋子里的桌前。”说到这里,段殳停顿了很久的时间。 “然后呢?”闻弦问。 “然后?”段殳说,“然后……他死了。” 闻弦一怔:“……死?”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段殳说,“这本就是人生必须遭遇的事情,你为什么那么惊讶?” “我只是觉得……这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太消极了。” “那只能怪他没有一个好的名字,没有一个好命吧。” 闻弦听了这番话,反应更激烈了:“你年纪轻轻,说什么好命不好命?人生还那么长,都可以自己去把握住的,不会因为什么命就注定结局,无法更改的!” 段殳看了他一会,笑着说:“好,我记住你的教诲了。” 他将那张写着剧名的稿纸递过去:“总之,这出戏的大纲就是这样。你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主角中间六幕的遭遇完善。他的人生任你想象。如果你残忍些,就让他变得不幸,如果你仁慈,他也可以感受幸福。” 等闻弦接过稿纸,段殳便不再维持端正的姿态,如同主人般在屋子里自在地巡察一番,最后择定那张低矮的单人床,毫不犹豫地倒下去,喉咙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哎呀呀,做学生是真累,还是不做的好。” 他毕竟是个成年男性,个子又高,床板接受冲击时,接缝处发出了“吱呀”声。闻弦早上铺好的被褥,也被弄得一团糟。 闻弦走到床边:“请你起来。” 段殳闭起眼睛,当作没听见。 闻弦拉起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段殳,你……你给我起来!” 纹丝不动。 段殳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再遇到什么,最多也只会躲在角落生闷气呢。” 闻弦看着他,好半晌,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段殳睁眼。 “我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该去管你和那个姓程的人的事情?”闻弦说,“我那个晚上找你说话,是不是在你眼里其实非常可笑?” 段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毁人姻缘,毕竟不是好事。” “那种事情,你心里是愿意当作‘姻缘’的吗?”闻弦看着他那副模样,想起方老板之前随意的猜想,心里阵阵发凉,“你难道也觉得,只要能认识那种有钱的人,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吗?” 段殳调整了下头部,让姿势更舒服些。鼻尖正好触碰到闻弦枕头旁边新旧不一的龙骨贴,于是一瞬间都被膏药味淹没了。 这味道那么浓郁,仿佛记录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日日夜夜的病痛。 “你以为可能划算的事情,后面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来填补,这世上没有什么获得会是免费的。”因为情绪起伏,闻弦紧紧抓着段殳的胳膊,“他在你眼里,可能有名望,有家室,可你对于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学生……” “所以他只看中了我的皮囊和肉体,这也是他大费周折接近我的目的。”段殳接过他的话,继续下去,“他认为我是个孤儿、学生,那么必然性格内向敏感,不善交际,因此会很偏爱情书这种传统的追求方式,更对一份纯洁的爱情抱有向往,渴望有个体贴温柔的人施予保护。这种人其实是最好应付的。” “等我付出真心和感情,我就会对他俯首称臣,即使是他的打压和贬低,也全盘接受,为此患得患失,丧失尊严,任人摆布。” “等他逐渐厌倦,我便丧失价值。但也可以物尽其用,转换身份,成为礼物,或者筹码。像我这种美丽的白痴,被他毁掉原有的人生,成为只依靠虚妄感情存活的动物,真是能给男人带来莫大的快感,和面子。”段殳的眼睛,直直望向闻弦,“你想这样说,对吗?” 闻弦与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对视,乌云阴翳,绿波搅动,漩涡一般,似乎能将所有人的心都洞穿,吞灭:“等等……等等!” “怎么了?” “你不是……明明都很清楚吗?” “小说不都这么写吗?” “……小说不是现实。” “现实也没小说那么厚道。” 闻弦没说话。 两人对视,一站一卧,窗外的风难得寂静,室内原本低微的“嘀嗒嘀嗒”声逐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挂在晾衣绳上的湿衣服垂得变形,断断续续往下滴水。 段殳抬头,眼神转动,将那条晾衣绳完整看了一遍:“这季节,这么多衣服放在里面,可干不了。” “外面场地没有空了。” “是吗?” “……”闻弦觉得累了,“我和你说过,我身上有味道。我想把衣服洗一遍,去掉些味道。” 段殳听他说完原委,淡淡道: “孩子那么讲,可能只是恶作剧,或是你衣服那天恰好沾到了什么脏污。” “其他人附和,可能只是喜好起哄,因为本身的成见。” “你却当真了,以为清扫厕所,就会带上难闻的气息。再说,就算身上真有味道又怎样,坦坦荡荡走过去,熏死一个算一个。” “……” “你很容易相信别人吧?”他说,“所以才会落到这种境地。” 闻弦脸上露出些难以言明的神情,他拖着右腿,在一个矮凳上坐下:“你说的对,我是个失败的人,也看不准人,每次都看错。” “幸亏我是个好人,才没有让你变得更倒霉。”段殳似乎躺够了,从床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闻弦直愣愣看着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以后,请你不要好为人师,摆出长辈的样子对我说教。”段殳说,“那样的话,我也就不再对你挑三拣四了。” “我,我才不会再管你的事情!” “成交。” 段殳心情很好地站起来,他走到窗边,驻足了一会,说:“原来已经到春天了啊。” 春天,明明是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季节。他的口气里却毫不掩饰地带有遗憾。 透过窗户上报纸边沿的缝隙,隐约能看见冬天不住拍打玻璃的老树枝条,已长出微薄的新绿。 段殳一身白衬衫,黑发,灰绿色的眼睛照进光线,变得透亮。就像那天他在教室窗边读信的场景。 此时,闻弦心中才能有些相信,那个名叫段殳的学生,是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着的。确定无疑。 ---- 最开始的闻弦:好可怜的年轻人 现在的闻弦:好没礼貌的家伙!
第12章 周末闻弦吃午饭的时候,看见报纸头条上说,本市查封一处地下赌场,该场所由一王姓男子经营,涉案人数众多,云云。 版面正中,是一张巨幅高清照片,内容便是闻弦曾经每晚上都经过的小巷,在白天的时候,它显得如此脏污,衰朽,低矮。多少个午夜黎明,自己还守候在这小巷边的厕所里,一遍遍重复清洗。 “这地方别来了。没多少日子可留了。” 原来,当初段殳的话,是这个意思。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 如果自己还留在那里扫厕所,或许现在,已经是“涉案人数”中的一员了吧? 闻弦心里忽然一阵后怕。 心神不宁地收拾完碗筷,他端起装着湿衣服的塑料盆,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走。段殳说得对,这种天气,放在屋子里,怎么都晾不干的。 拐到一楼的时候,英琪奶奶叫住他:“闻先生。” “英琪奶奶?” “先前提起要给您织双红袜子,您过来给我比比码数。” “这……” “您瞧,线都买好了,顶正红。”英琪奶奶从袋子掏出两个红色的绒线团,向他比划。 闻弦只好走过去,把盆放在地上,抬起一只脚,放在英琪奶奶面前。他左脚站得稳当,所以抬的是右边那只。 英琪奶奶的手短胖圆实,皮肤龟裂有豁口。她用两根手指拉开距离,抵着闻弦脚后跟开始比码数,两三下到了脚尖:“诶,晓得了。——您脚比我见过的男人要小。” 闻弦很不好意思,他当然不会以为这是夸奖:“可能右脚生病后,萎缩了些。” “经络不通,有可能的。”英琪奶奶点头,“袜子有弹力,紧了撑得开,松了才要紧,不妨事的。” 正说着,她背后的木门开了道口子,胆胆怯怯地探出一张细白脸,麻花辫,是英琪那小姑娘。 “闻先生。”英琪小声说,“闻先生好。” “英琪,你好啊。” “闻先生,英琪错了。” “嗯?” “那天,我不该说您身上臭。” “……”闻弦倒是一愣,“怎么讲?” “我闻到有臭味,但我不记得到底是不是您身上的,我可能就是胡说了……”英琪看起来更紧张了,“哥哥说,我不能记不清楚就胡说。” “……哥哥?” “嗯。哥哥。”英琪拼命点头,“哥哥跟我说,下次再胡说八道,要烂舌头的,烂舌头,很可怕!” 闻弦先是发怔了一会,随后,居然被逗笑了。 段殳…… 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别和孩子开这样可怕的玩笑啊。 “英琪别怕,哥哥不是那个意思。”闻弦努力和她解释,“哥哥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时候无心说的话,可能会让别人难过。” 为了让英琪不再念着这件事,他换了个话题:“闻叔叔想起来了,英琪是不是快到生日了?” 孩子对生日总归抱有憧憬,英琪一听,眼睛也亮了些,掰出五根手指:“在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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