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好啊,就在春天和夏天的中间。”闻弦说,“英琪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英琪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或许是过早体悟了贫穷,她眼中的光亮已经有些衰朽。 “……五颜六色的。”她看着奶奶旁边的锡箔纸,说,左脚踢着右脚,“想要五颜六色的书。” 晾晒完衣服,闻弦回到小屋,在桌前坐下来,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无人修剪的枝条便“嘭”地挤进窗台来,绿绿一簇。 春天的光景,毕竟不同于冬天啊。 坐了一会,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稿纸。 白底蓝线,最中间被“六拏具”三个大字牢牢占据。闻弦试图接着这标题继续往下写,想了很久,也只起出个头: “山里的秋天比山外要凉上许多,山里的雨季也仿佛因此比山外长了许多。一切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闻弦的字,是他现在吃饭的家伙,替那些商店小老板们写招牌,没有不满意的,只是太过秀逸,近于绵软,太过板正,缺乏灵慧。自从他遭逢变故,一具残败病体,字比以前还要增添了些枯气。 一个一个,整整齐齐排列在稿线上,规矩到令人乏味。 而上面段殳留下的字,却绝不为线条所拘束,杀气腾腾地立在那里。 段殳的笔锋很硬,但是韧,不脆,而且干净利落,收尾的时候含带隐隐锋芒,非常凌厉。 就像他那种令人心惊的聪明。 见字如人。 两种截然不同路数的字,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剧本,不像论文报告,都是有章程的,如果只求一篇过得去的八股,很快就能赶出来。剧本是从无到有的编织,没有可参考的凭依。 “他的人生任你想象。如果你残忍些,就让他变得不幸,如果你仁慈,他也可以感受幸福。” 也不知道段殳是不是故意的,他留下这段话,简直让闻弦觉得,这个“无名氏”的人生,真的就掌握在自己手心,不能随意胡来。 如果从年长者的角度,他当然希望每个年轻人,都可以前途平坦,获得幸福。但现实又绝不是那样的。 写不好,写不好。 闻弦放下笔,叹了口气。 近七年来,几乎日日夜夜被困在这个小屋里,再这样下去,肯定要被时代所淘汰的吧,也难怪他已经无法跟上年轻人的思维了。 次日出门买菜时,在公车上,他看着从车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象,偶然发现一个站点不远处,有座小型市民公园,园里海棠花开得如银雪一般。 闻弦心里微微一动,走到车后门,在下个站点下了公车,走到那座公园。 最外面是条小石子路,穿过密密的树林,豁然开朗,里面是一块环境优美的活动场地。树木的清香,海棠的芬芳,池边的水汽,都向闻弦扑过来,让他感到恍惚。 老人们下棋,打羽毛球,孩子们沿着健身器材爬上爬下,几个阿姨在练习交谊舞的走位。闻弦提着菜,一身朴素地站在他们中间,还算和谐。 闻弦看了会,鼓起勇气走过去,在角落一处石凳上坐下来,小心地呼吸着这里热闹的空气。 他旁边站着位孕妇,灰蓝色的针织裙,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提包,两只手里满满当当拿着各种随身用品。 “先生,不好意思啊,我能不能借你凳子放点东西……”孕妇转身对向闻弦,却在看到他的时候,“啊”了一声。 闻弦也很意外:“……谊玲。” 被换作“谊玲”的女子很快整理好了心情,语气还算平静:“你也住这附近?” “算吧。” “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有六七年了。” “那我比你要晚。” 沉默。 谊玲的相貌介于普通和清秀之间,五官小巧,眼睛圆圆的,头发长长垂下,脾气也算温和。当初和闻弦一道时,两人很少有闹不愉快。 闻弦二十六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谊玲。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们现在或许已经组成家庭了吧。 当时,身边有很多人都说,他们非常“配”。同样风格的外貌,相似的脾气,收入学历都接近,再合适没有了,将来一定是举案齐眉。 说到底,因为他们都是中规中矩的人。 谊玲迟疑道:“你……还?” “嗯。” “还清了吗?” 闻弦摇头。 谊玲眼里露出同情,那是一种怜悯,却无能为力,敬而远之的情绪。 “你还做出纳吗?”闻弦轻声说。 “早就辞了。”谊玲说,“忙着结婚,然后忙着生孩子。” “噢……恭喜,恭喜。” 谊玲淡淡笑了两声,脸上有些疲惫,没什么高兴的神情。 她整理好提包:“我老公就在那边停车,那我过去了。” 闻弦应了:“路上千万小心。” 临走的时候,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出的三张百元钞票,塞进闻弦手中:“你拿着用。” 闻弦简直有些狼狈了:“不……” 谊玲只摇摇头:“活着都难。” 所以说,闻弦代写时,不是很愿意接和“文学”有关系的工作。无论是什么“情书”,还是什么“剧本”,需要有感情的,有温度的东西,都使他如坐针毡。 既然已经完全沉沦为“写”材料的机械,那就不要让他在兜兜转转回到那条老路上去。 “浪漫”“纯粹”“美”。 这条路上,有老师,有愚蠢的自己,有离去的母亲。 文学,很美的。也是个巨大的骗局。 闻弦就被这样受骗了,亦步亦趋地以老师为榜样,朝着他前进。即使曾察觉到不对,也没有勇气去摆脱自己长久以来相信的认知。 文学的美,纯粹,浪漫,只有当你有钱的时候,才有资格去谈。没有钱的时候,文学的美,纯粹,浪漫,都是可以用来出卖的,去换一个热腾腾的馒头,一碗解渴的清水,一床御寒的被褥,一身体面点衣服。 这些,无论哪一个,都比文学要有用。 如果人生能重来,闻弦恐怕从读书起,就会早早将什么文学抛之脑后,一刻不敢懈怠地赚钱,挽回住母亲,挽回住谊玲,挽回住别人不屑一顾,自己却万般珍惜的,平凡普通的人生。 ---- 匆匆忙忙地写……
第13章 晚上,闻弦把那三张百元对着屋子里的灯仔细看了好久。 虚弱的白色里,掺杂着微微淡黄。 在这样的光芒下,三张钞票的红色显出艳丽来。即使上面沾着油渍污浊,看起来也那么美。 出卖了那么多的东西,现在也出卖掉和谊玲那几年的感情,换来三百元的“拿着用”。 闻弦托着三张薄薄的纸,喉头有些梗塞,仿佛手掌那里被烫穿了,因此感到疼痛。 停歇了一段日子,他又开始做工了。 下午到晚上九点,在一家公立医院的住院部做清洁工。这次他的运气又稍稍好了些,负责招工的人没嫌弃他是个瘸子,只勉励他说,既然身体条件落下了,那就只能一个人努力做满两人份的活,才能不被淘汰。 闻弦点头,说他明白。 每天穿梭在住院部的走廊,厕所,病房,以及护士站。把厕所纸篓脏污装进密封垃圾袋,替病患倒痰盂尿盆,一遍遍拖过走廊地面,将导医台擦得干干净净。 医院给所有清洁员工都发了一套制服,淡绿色的上衣与长裤,洗得发白,也不知道已经转过几次手。 闻弦将三百元在衣服贴身口袋里放了好久。为了防止钞票散开,他特地用曲别针将钱别好。 仿佛小心粘补着过往的回忆。 “我不喜欢太善良的男人。”谊玲以前抱怨他“没劲”的时候,这样说过,“这种男人保护不了女人。” 当时闻弦好像回答的是:“那人总不能就不去善良了。” 怎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人可不是为了“善良”才存活于世的。 穷人更不是。 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需要钱,为此以各种各样地方式活着,经历各种各样的景象。 秽物,消毒水,药品,金属器皿,以及鲜血,和眼泪,所有汇聚在一起,就组成了医院的味道。每一天,这里都有无数的纷争辱骂,都有无数个家庭破碎,伴侣决裂,至亲反目。 闻弦只能戴着口罩,拿着拖把从这些味道里穿行而过。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有个七十五岁的老人,闻弦每天都替他倒便盆。老人自己一个人住,靠养老金交住院费,等没有钱了,他说就随便找个地方去死。 “年轻人很狡诈,自私!最没有良心,最会花言巧语骗人。”老人常常这样对闻弦说,“我养大几个儿女,我得到个什么?” 闻弦安慰他:“千万别这样想,多联络一下,肯定会来的。” 老人说:“放屁。做梦。” 闻弦也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老人的话,自己没办法反驳。 夜晚九点,他替老人倒完便盆,换下衣服,取下口袋里的三百元,走出医院。 路灯摇摇晃晃,风又缓又沉。四月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冷? 闻弦贴着墙,看着地面往前走。地上的方砖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腿脚不利索的,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不知怎么的,前面的方砖上踏上来一双鞋,沾满污泥,直直走到自己跟前: “拿点钱。”声音粗嘎。 闻弦还有点晃神:“我上个月……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你有没有钱?” 闻弦抬头,看见的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胡子拉碴,眼睛混浊,冒着鬼火似的。 他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口袋,转身就要走。 “你有钱是不是?”那男人还在问。 “我没有,没有!” 男人留意到闻弦的目光,几步就追上他,要去翻那口袋。闻弦没办法,只能赶紧伸手攥住三百元,死死捂在自己怀里。 他很快感到男人开始用力掰自己的手臂,随即坚硬的拳头落在后背上,他听见男人在不断地喊: “你有钱啊!你明明有钱啊!!” “没有,没有。”而自己这样低微地回答。 手里的三百元轻得没有分量,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他几乎以为自己握住的是空气。 正当如此纠缠之际,一道声音淡淡插进来:“借过,挡路了。” 那种口气,就像平常地走在路上,遇见了平常的行人那样。 闻弦只感觉背上的拳头落得迟缓了些,身后传来清晰的肢体撞击声,然后男人便松开了对自己的牵掣。 他跪倒下去,有些痛苦地消化着背部的疼痛。不久后,只听“扑通”一声,那中年男人亦被踹倒在地,一双运动鞋牢牢踩在他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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