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往上延伸,是瘦而长的腿,腰部,上身,以及段殳的脸庞。他今天穿了一身运动服,背着双肩包,依然扎马尾。 闻弦刚巧和男人混浊的眼睛对上,里面尽是些愤怒,癫狂,以及,眼泪。 “不错的阴手棍,可惜还差了点意思。”段殳说。 “你有没有钱?”男人还在问。 “你猜咯。”段殳笑眯眯的。 “没有钱……我老婆马上就要死了……”男人简直像陷入了某种癔症里,“我老婆马上就要死了……” “噢?好事啊。”段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几张钞票,扔下去,“这世道,早死才早快活,早解脱。” 路灯的光亮里,钞票在空中飞卷,漂浮,如同花瓣,如同蝴蝶的翅膀。 中年男人睁大眼睛看着,伸手疯狂地去抓,然后生怕被抢走似的,头也不回远远跑开。 等道路上只剩下两个人,段殳走到闻弦面前: “你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我给医院清扫,刚下晚班。” 段殳点点头:“日子过得挺有滋味的嘛。不过走夜路要当心,医院附近疯子最多。” 闻弦看向他:“……那你呢?” “我当然来看病了。”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医生?” “看急诊啊。” 又在满嘴跑火车。闻弦心里叹气。 他把手里的钱重新塞回口袋,借着左腿的支撑,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就三百块,这么在意?”段殳随口道。 “每块钱,都很重要。”闻弦认真地说。 “你说巧不巧,这是第几回了?”段殳说,“我真要以为你是在跟踪我了。” 闻弦叹道:“我……跟踪你个孩子做什么?” “孩子?”段殳低低笑了。 “你这么年轻,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 段殳看着闻弦的后脑勺,头发很干净,没什么光泽,黑里不时夹着几道白。 “那么,尊敬的大人,之前你总是想救我,这次孩子也救你一回,算不算扯平了?”他说。 “谢谢你。不然我真的保不住这些钱。”闻弦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刚刚……你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段殳说,“那家伙还是个练家子,沦落到这副模样,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可能也是没有办法。” “又来了。”段殳微笑,“你下次少来这套。我会吐的。” 这所公立医院建址已经有六十多年,医疗水平一般,离城中村只有几个街区。夜深的时候,附近治安不是很好。 转角那边由远及近地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响,继而,四五个女人挽着胳膊扭腰走过来,有老有少,一路嘻嘻哈哈,穿着艳色衣袍,脸上脂粉浓重,耳环项链丁零当啷地响着。她们丝毫不受春夜露水的凉气影响,大片皮肤裸露在外面,招摇晃眼。 不出意外,都是些靠皮肉谋生的暗娼。 女人们原本是路过,看见街边站着两个男人,随意招呼道:“老板……要来么?” 闻弦下意识想拉着段殳走开,没想到段殳居然还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姐姐好。” 他的音色低缓,又婉转,极动听。女人们听了,把目光多留了片刻。 段殳一身黑色运动服,在夜晚并不起眼。脸庞受到路灯照拂,也半隐半明,只是那双眼睛,微笑起来轻轻弯起,浮动着灰绿色的光,难以探测,勾动人心。 女人们彻底停住脚步了:“诶,好俊好俊的小伙子!” 段殳很有礼貌:“谢谢姐姐。” 女人们簇拥在一起咯咯乱笑:“嘴巴好甜!人也好看!” 闻弦不知所措,一边朝那些人摇手:“我们不来……”一边试图挡住段殳的眼睛:“不,不要看了!” 无意中,他手掌触碰到对方的睫毛,很长。 女人们笑得前俯后仰:“诶呦,让你家小兄弟快活快活还不来塞?小气鬼。” 段殳附和:“是啊,为什么我不能快活快活?” 闻弦憋了半晌,说:“你还没到年纪。别沾上这种风气。” “这种风气是什么风气?不过你情我愿的事情。” “男生要洁身自好。不然以后你谈恋爱、结婚了,对女孩子多不负责?” “她们不算女孩子?”段殳看向路中的那些暗娼,“只是选择了一种生存的方式而已。你能同情打你的男人,现在却没法同情卖身的女人?” 闻弦被反驳得哑口无言。 段殳又和那些女人们打了几个来回,说的都是些风尘场上的黑话,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表现得十分老练从容。 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敏锐,针对不同的对象,调取出对方想听的内容,实现皆大欢喜的对话。 不过,闻弦不包括在内。 ---- 生活有点变动,身体又出问题了,写得很慢。 正文是闻弦的视角,所以故事场景,以及他眼里的段殳,都比较有限
第14章 “……无名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沿着小道走出荒山,来到山脚的一处村落。在这里,他遇见了热情友善的村民,在他们的帮助下学会了人间的语言,与生活习惯。为以后更远的旅途奠定了良好基础。” 段殳照着稿纸上的内容念到一半,不念了:“你写的是高中作文吗?还是课程汇报?” 闻弦试图辩解:“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嗯?” “初来到世上,遇到很多好人,没有经受苦难。这样对他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看来你理解的幸福很庸俗啊。”段殳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他的怀里,“要不然你就残忍些吧,如果残忍能有新意的话。” 闻弦把那纸团小心地打开,摊平:“不要这样对待别人的东西……很不礼貌的。” “我是你的主顾。”段殳说,“主顾就是上帝,不对么?” 虽然闻弦已经渐渐习惯他这副想一出是一出的风格,但面对段殳心血来潮检查进度的拜访,还是有些措手不及。毕竟……剧本已经被搁置一段时间了。 而现在,很显然,这位“上帝”对剧本的内容很不满意。 段殳右手拍了拍衣摆,像变戏法似的凭空拿出几张百元钞票,一如从前那样塞进闻弦上衣的口袋里:“重写吧。下次别再让我看到这样的垃圾。” “……抱歉。” “没关系。”段殳大方道,随即坦然自若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弄桌上的文稿,原本还算整齐的物件,很快被他弄得一团糟。 啊……对,就是这种坦然自若。 无论是在校园里读书,还是中药店卖货,赌场里打架,医院的路牙子边与暗娼们谈笑风生,乃至在今天清晨,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闻弦门口,他的神情都是从始至终的坦然,或许正因为这样,他的那些伪装与扮演,才更无破绽吧。 “《人文生态与道德环境的互动关系》、《过去二十年沿海地区调研数据刍议》……”段殳翻完了闻弦最近替学生写的论文,“还挺像那么回事。” 最近的书稿翻完了,其余的大多都是故纸堆,有几年前的报纸,也有布满灰尘的旧书,什么《八月之光》《微暗的火》,还有些老旧碟片,比利怀尔德,英格丽褒曼,杰克莱蒙,大多是盗版,拿出去白送都没人要。 最后,段殳从书堆的底部拿出一个盒子:“这是什么?” 体积小巧的塑料碟片盒,颜色黑沉,封面因为沾上灰尘油渍,而显得模糊不清。 闻弦看了一会,想起来了:“这是《四百击》的影碟。” “什么是四百击?” “有个谚语说,淘气的孩子要打上四百下,才能变得听话。”闻弦说,“这个电影讲的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最后不得不去流浪的故事。” “为什么要去流浪?” “因为所有的人,都不爱他,不愿善待他。” 段殳不置可否:“什么年代了,现在谁还看这些。” “……也是。” 段殳把影碟与书籍重新摞成一摞,拿起鼠标开始浏览闻弦的电脑,笨重的显示屏,纯蓝色的默认背景,简单的桌面图标,孤单到寂寥的一个名为“文稿”的文件夹。 “你,好像根本不会用电脑啊。”段殳笑道,“按你这个用法,将来迟早会被程序淘汰掉的。” “对我来说,它能写东西,发邮件就可以了。”闻弦说,“那你们年轻人,一般都用它来做什么?” “无非就是看视频,打游戏,看小说,社交聊天,植入病毒,窃取信息,偷窥隐私……”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爱看网络小说。”闻弦终于能搭上话了,“我以前试过,但是没能学会。” “你?写网络小说?”段殳笑得更夸张了,又因为抑制着,声音有些发闷,“你?哈哈……” “我知道自己写不来,”闻弦反而心平气和了,“我不太懂你们现在喜欢的那种东西……”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我告诉你个诀窍吧。”段殳看向窗户外面,已经变得浓郁的绿,“他们爱看的,无非是头脑简单的女生邂逅多金权贵,终成眷属;草根出身的无赖成功翻身,红颜遍地。你只要去写现实里不可达成的荒谬的幸运,就行了。” “幸运?”闻弦说。 “幸运。”段殳说。 闻弦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段殳好像对自己产生了微妙的兴趣。这种兴趣,就像公园里小孩看见一直落单的蚂蚱那样的兴趣,大概是年轻的大学生,第一次碰见这种生活在角落里的中年瘸子,觉得很稀奇吧。 比如今天,就在一个普通的早上,闻弦开门晾衣服,就看见段殳站在走廊上,背对着自己,眺望筒子楼外面的洼地,他头发没有扎起,在空中飘荡,变成风的形状。 听见开门声,段殳转过头来,打招呼道:“早上好。” 结果特意从市中心过来,只是为了检查剧本的进度。他这回比初次登门时,要更有兴致,一路从门口逛到书桌前,翻翻捡捡,挑剔点评。 闻弦最初也曾会为段殳展露的无礼而生气,但渐渐习惯后,便觉得无所谓了。就像之前说的,他已经老了,没有必要和这么一个年轻的孩子计较。 反正这里陋室一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段殳看着北边墙角的炉子与蜂窝煤堆,问:“这是什么?” “这是煤炉。”闻弦说。 段殳转了个方向,又问:“这是什么?” “这是火钳。” “我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灭绝了。”段殳说,“你应该知道,这世上还有叫一种燃气灶的东西。” “嗯,我知道。”闻弦说,“那个需要煤气罐,我脚有问题,没办法搬上来。” 段殳没有什么反应,低头看向炉边柜子上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乳白色的固体,继续问:“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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