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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猪油。” “看上去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没，它味道不错的。”闻弦拿起罐子，打开盖子，试图让段殳闻闻看，“很香，能保存很久。” 段殳只在停在原地呼吸，没有凑过去配合闻弦，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闻见那香味:“你自己做的？” “这个东西，外面没有卖的。家家户户都是自己做。”闻弦说，“去菜市场上买来猪板油，放进油锅里熬，冷却凝固后，就会变成白色。无论是做饭，做凉拌，只放一点，就会变得好吃。” “听起来就觉得麻烦死了。”段殳拿起另一个茶色罐头，晃了晃，里面的液体伴随着许多球状物，沿着瓶身滚动，“这是什么？” “这是，杨梅烧酒。” “是酒？” “我把它当药来看。肚子疼的时候，吃一两颗，可以止泻。” “你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挺多的。” “只能算是生活的习惯吧。”闻弦说，“这些以前，都是我妈妈做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中间供桌上的黑白相片。 一位老年女性，平凡褶皱的面孔，模糊的眼神与温度。 “其实……我心里觉得，挺奇妙的。”闻弦走过去，轻轻掸落桌上新落的灰尘，“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就被一些师长吸引了，努力地往前走。但是后来，等妈妈去世，她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才真正无处不在。……如果，我继承下来她的这些习惯，她会不会，也有感到一点欣慰？” 段殳呼出一口气，淡淡道:“自作多情。” 午后的阳光从树荫与窗格照进来，把他的头发和脸庞上的细细绒毛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段殳。” “嗯？” “之前的那个少东家，还有来联系你吗？” “你还记着这茬？”段殳脸上露出一种“你真的很会扫兴”的表情，“这种人，不出三天，我就把他忘干净了。” “……” “噢，你是怕自己被牵连，对吧？”段殳了然，“不过呢，你不用太担心。那个姓程的，最近遇到点麻烦，没有空管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老百姓了。 “我是希望，你能爱惜自己。” “……” “那些事，就不要再做了吧。很危险，也对自己不好。” “……” “好好在学校里读书，保重身体。你的未来还那么长。” 段殳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他伸出胳膊，举到空中，张开手掌，彼此交叠。 “我给你变个戏法，看着。”他说。 手被阳光照射，光影落在白墙上，变换出不同的形状。每变化一次，段殳就问:“这是什么？” 闻弦只好一一答:小狗，小猫，兔子，螃蟹。 飞鸟，在空中，在山间，在枝头。 “你想要我成为什么模样，我都能模仿。” 段殳这样说。 ---- 迟来的更新
第15章 段殳拨弄了两下窗口的枝条，偷吃了三颗杨梅，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了那盒《四百击》的影碟:“我拿回去看看，你不介意吧？” “那个……”闻弦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你拿的那张，不是盗版的。” 段殳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碟片:“你在夸我好眼光？” “我是在说……这算是借给你的。”闻弦说，“你可不要拿回去看了，就不还回来啊。” 段殳明白了:“原来它是你的心头爱。” 他走到门外，朝闻弦挥挥手:“多谢款待，再见。” 闻弦上前几步，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回来？” “在我想的时候。”段殳说，“放心，别露出那种表情，不会太久。” 闻弦默然看着他离去，转身开始收拾段殳留下的狼藉。瓶瓶罐罐重新摆好，整理弄乱的书籍影碟，归类电脑桌面，拨回窗边的绿枝。以及，与供桌上的母亲再次问候。 ……没礼貌。 这家伙好像实在有点没礼貌。你说是吗，妈？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闻弦心里这样问道。 照片上的母亲，依然用模糊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但你还是包容了这样的他。 因为，长辈，理所应当地应以无边慈爱，包容孩子们。 生活是在第二天起变化的。 家里余粮不多，闻弦出门去买菜。天从早上就开始变得阴沉沉，半路中，飘起牛毛细雨，压下城中村经年累计的灰尘，使它多少也有了晚春的美。 农贸市场客流量极大，除了场内有摊位的商贩，更多的是场外随地售卖的乡下菜农，小小的进路上污水遍地，批发商，小市民，自行车三轮车，通通挤在一起。闻弦腿脚不便，在里面占不到什么便宜，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刚过拐角，便听到有个清脆的女声喝骂道: “欸欸欸，你踩到我菜了!” “你，说你呢!” 闻弦环顾四周，发现那声音就来自旁边的菜摊。 摊主是个女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老年花凉衫，头发蓬乱，脸色略白，正对着他怒目而视:“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闻弦反应过来，赶忙提起脚:“抱歉，抱歉。” 没想到，女人将他的面孔端详片刻，反而缓和了点脸色:“噢……是你啊。” “嗯？” “少装傻。”女人说，“就那天，六院门口，跟你，你儿子，都碰过头的。” 闻弦回想了一会，反应过来:这是那晚上，与段殳碰到的四五个暗娼之一。 他大窘:“他不是我儿子。” “我管他是你的谁呢，都随便。”女人说，“反正那个小弟弟比你讨人喜欢。” 闻弦想走了:“那……那我不打扰了。” “欸，站住。”女人朝地上一指，“来都来了，顺便照顾点生意呗。——你还踩了我的菜呢。” 其实泥泞的路面本就横斜着许多烂菜叶，稻草杆，难以分辨出究竟哪些是闻弦“踩”的。 闻弦没办法拒绝，只好弯下腰翻捡，却发现蔬菜青翠欲滴，意外新鲜。 “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不记事的？我还认得你， 你却不认得我。” “因为……现在白天……”闻弦结结巴巴。 “怎么啦，没想到吧，白天我们也是要做人的。”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天你不是赶着挡你儿子眼睛吗？弄得我们跟烂菜叶似的。” 闻弦小声分辩:“他不是我儿子……” “我看他活得比你明白。”女人戏谑的目光穿透了他庸懦的外壳，“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以前碰到过一男的，搞了半天是个赌鬼，付不起过夜钱，还是他爸过来帮他付的。结果你猜，他爸上来第一句话说什么？” “……” “他说:你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于社会无益，早就应该被消灭掉。”女人边说边笑，眼下挤出了三四条皱纹，“我就问他:那你替你儿子擦屁股，你要不要脸？他说:我们和你们哪里能一样。我对他说:傻逼!” “……” “我看你对你儿子那副腔调，和这老头没什么差别。”女人说，“那赌鬼还说他爸是教书匠，文化人，千挑万选给他起了个好名字，‘鹏飞’？——我看是‘虫爬’才对。”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闻弦沉寂已久的神经突然被刺激得震荡起来:“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最讨厌文化人。” “我是问，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 “鹏飞……？” “他姓池吗？” “好像是吧？”女人被他问住了。 “那他父亲，是不是白头发，很瘦，戴眼镜，穿着一件夹克……”闻弦顾不得手里提着的大小袋子，在空中忙乱地比划。 他这样一说，女人反倒想起来了，此外更多的，是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对对对，就长这样。你再老点，头发再白点，和他也差不离!” “你知道池鹏飞现在在哪里吗？”闻弦急忙说，“我有事情，有要紧的事情找他。” “早就不在这儿了。谁管他死活。”女人拿起喷壶给蔬菜浇水，“不过，他以前提过要去A市吃生活。” “A市？” “A市，B市，CDE，有什么差别？” 闻弦长长吸了口气，感到空中的凉意周游肺部，带来疼痛:“他欠了我……很大一笔钱。我要找他……还。” “钱的事儿啊，难怪。”这个原因显然对女人来说并不新鲜。 女人名叫阿娥。闻弦买掉了她摊子上剩下的几棵上海青，阿娥则顺手替他打听那个池鹏飞的消息。 打听到的消息也不多，最后只给了闻弦一个A市的模糊地址。 从本市到那里，最便宜的交通方式，需要乘十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中途换乘三次。 A市也是大市，而它的棚户地带，同样如蛛网密布，盘根错节，难以铲除。闻弦从那里的租房中介开始打听，再到洗头妹，剃头匠，牌佬，不厌其烦地走，问。最初他问“池鹏飞”的本名，家乡，口音，后来则只问有没有名字里带“池”“鹏”“飞”的人。 哪怕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叫“阿池”“阿鹏”“阿飞”，闻弦也愿意去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 从阿娥给的地址开始，又陆续辗转了七八处地方。得到的答案无非是“谁记得这号人？”“弄不清你讲的是谁。”“赌鬼会停多久？早就搬走了。” 最后的最后，闻弦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子，两边破败店面房，挂着琳琅满目的招牌。他去的时候是下午，灯牌熄灭，寂静无比，只有收垃圾的老头骑着三轮车经过。灰色的街道如同垃圾场一般。 也不知道敲了几家店面，终于有个睡眼惺忪的黄毛小伙告诉他，这儿确实有个叫“鹏子”的人。 他也确实是个鬼混的赌徒，嫖客，而且似乎挺得意自己的名字，处处夸耀，说这是“鸟”的意思，鸟，就是在空中飞的。 小伙指指下身:“屁。鸟，就是在地上拉的。” “他在哪儿？”闻弦说。 “有天晚上出去了，再没回来过。”小伙耸肩。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秋天。” 线索到此，彻底中断了。 闻弦最终没能确认这个“鹏子”是否就是池鹏飞，其实就算真能找到，又能怎样呢？难道期望着池鹏飞良心发现，自觉愧疚，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债务，让闻弦就此解脱？ 人没有那么傻的。 离开街道的时候，闻弦看见马路对面，屹立着一座装潢时新的建筑，巨大的招牌悬在半空，内容却很简洁: 是11的英文，ELEVEN。 也是熄灭着的，光芒黯淡，巨大的灰色。 归途上，天空下起微雨。长途汽车乘客本就拥挤，雨天，气味就堆积得更厉害。几天奔波，闻弦右腿膝盖处的肌肉不住痉挛、抽动，雨水的潮气一来，更如针刺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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