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从混乱的车站驶出去,穿过闹市区,上了高速。窗外景象如残片般掠过,建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乡野民居,以及无尽碧绿的稻田。 告别阿娥时,闻弦曾问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和池鹏飞的父亲看起来很像? 明明年龄,身高,长相,衣着,都…… “你们一副穷酸样,还要摆架子。”阿娥说,“也没有比我们富多少嘛,心里却觉得要自己高人一等,因为你们有文化。有文化很了不起吗?” 比如“池鹏飞”三个字,就比什么“阿娥”“阿发”“阿荣”“阿庆”要“文化”很多。 文化的当,闻弦上了很多年,该醒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神来,似有所感,从背包里翻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稿纸,一支秃头铅笔,胳膊肘支在窗沿上断断续续写起来。 窗外的田野到了尽头,紧接着一条河水,树林,矮山,冒着燃烟的高炉。玻璃水汽让所有都漫漶不清。 包里的电话响起来,闻弦放下笔,接起: “喂?” 电话那边静静的,隐约有淡淡的风声。 “你好?”闻弦又说。 对方的声音也淡淡:“是我。听不出?” 闻弦看了看四周:“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那天在你桌上看见,随手记的。” “……有事吗?” “还你的影碟。” “我现在……不在家。” “听出来了。”段殳说,“你旁边在下雨。” 闻弦想起了什么,拿起手中的稿子:“我修改了一下剧本开头,你要看一下吗?” “挺有自觉。”段殳的笑意也淡淡,“我懒得跑腿,你过来吧 。” “噢……好。” 段殳报了个地址:“记着。挂了。” 随即,两人的频道里,风消失了,只剩下雨。
第16章 段殳给的地址在市区某一拐角处的商店。 这里没有城中村那样破败,也没有商圈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路面街道是旧的,但只会被人称赞为年岁积淀的风味。 商店整体呈原木色调,门口摆有花架和“营业中”的挂牌,里面充溢着暖融融的灯光,隐约可见装潢典雅,还有咖啡的气味倾泻出来。 闻弦不确定这家店究竟是做什么的,像是玩具店,茶具店,饰品店,似乎也会做些咖啡和甜品。 门口旁边就是一个半圆的弧形橱窗,里面摆放着近日新品。墨绿色的丝绒幕布打底,中心处是花瓣点缀的一套瓷器,华美至极。 不过,闻弦被右下角做配饰的图画书吸引了注意力。 一本方形精装图画册,平摊开来,显露出两页浓郁的色彩图画,中间物体轮廓模糊,像是两只恐龙,两只猫,又或是两只毛茸茸的动物,彼此依偎着,暖橙色从它们的身体里扩散开去,在背景中渐变为紫色,绿色,蓝色,渐渐冷下去,直到在天际尽头熄灭成黑色。 “在看什么?” 闻弦回头,看见段殳站在旁边,他穿着间白色短袖,牛仔裤,头发扎了个低马尾,随意得像是要去点心铺买早餐。 “我在看这本书。”闻弦隔着玻璃,伸出食指朝里指了指,“很漂亮啊。” 段殳往里面瞥了一眼:“给小孩子的玩意。” “是吗?” “绘本。”段殳说,“现在很流行。” “那这个,大一些的孩子也能看吗?” “怎么?” “英琪……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她说,喜欢五颜六色的图画书。”闻弦说,“这个是不是很合适?” “你又不是她爸。”段殳说,意思显然是别太“多管闲事”,“何况,你买不起。” 说着,随口报了个价格。 闻弦不由将手撤回来,离橱窗远了些:“……现在,书都这么贵了吗?我看它没有几页啊……” “是咯。家长的钱最好赚。”段殳转身就走,“不过它被放在这里,也就做个配饰道具,起不到什么教育作用。” 段殳不得不上前追赶他:“但是,我觉得它很温暖。” “那你的品味真是堪忧。” “为什么?” “它只是这个拙劣橱窗布景里无关紧要的一处败笔。” “拙劣?” “纯属器物和颜色空洞的堆积,没有任何内在逻辑。” “但那套瓷器……” 段殳回头给他一个微笑:“仿的。十成十的抄袭赝品。” 闻弦不说话了。 他跟着段殳越过那家店,一直往前走去。路上的香樟长得好茂盛,零星有几个跑步、遛狗的居民路过。旁边有家馄饨店,远远就有骨汤酱油的味道飘出来。店里的电视剧还在回放天气预报,本市持续晴朗,昼夜交替温差大,注意保暖…… 太阳的热力就从头顶洒落下来,四月的阳光是淡金色,浅浅的,矜持的。难怪那天在车上,段殳听见电话里的雨声,就知道闻弦外出了。 走完了商铺,就是一栋公寓楼,底楼的信箱里塞满了推销广告,从缝隙里露出五颜六色的纸边。 沿着楼梯往上时,能在转角处看见整栋楼呈“口”字型,四面都是住户房门,层层叠叠堆积成高山,寂静无比。 “其实,你可以把影碟拿过来,在店门口给我就好了。”闻弦说。 “对哦。我忘了。”段殳说。 这个毫无起伏的语气,听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啊! “那……片子你有看吗?” “看了。” “觉得怎么样?” “看不懂。” 两人正说着,楼上转角处下来一个妇人,她怀中托举着一尊颇大的塑像,用锦绣帕子盖着,那塑像恐怕是实心的,异常沉重,妇人托举的双手已经有点不稳。她与段殳迎面撞上,台阶狭窄,一不留意,塑像顶部擦到段殳肩膀,从她手里滑脱出去。 后面的闻弦见状,慌忙想去接,最终还是赶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塑像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帕子掀起,露出下面一张四分五裂的菩萨面容。 慈悲因破碎而狰狞,阴诡。 看得人心惊。 段殳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双手依然垂着,肩膀半分没有偏移,脸上神情毫无波动。 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她看向段殳:“你……你为什么不避……你为什么不搭把手?!” “我为什么要搭把手?”段殳说,“这又不是我的东西。” “这是……菩萨!” “菩萨?”段殳的语气淡到没有任何情感,“菩萨不会保佑你。世上没有菩萨。” 妇人像是听到了恐怖的东西,又叫了一声。 闻弦害怕闹出麻烦,心里也觉得抱歉,弯腰想去处理地上的碎片:“实在不好意思,我帮您收拾……” 手伸到一半,被段殳截住:“走了。” “但这……” “闻弦,”段殳又说了一遍,这次喊了他的名字,“走了。” 那妇人气得发抖,伸手狠狠指着他:“你要下地狱的……你要下地狱的!” “我知道。”段殳微微笑了,“谢谢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走远后,闻弦说。 “我?哪样?”段殳的声音懒懒散散的。 “和人打交道,总该留些余地。与人为善,日后有困难,能得到很多帮助的。” “是吗?可我看你也没有把日子过得多好。”段殳说,“与人为善,不过卑躬屈膝而已。如果我刚才不开口,你难不成还要‘代我’道歉?——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闻弦声音低了些,“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生你气。” “我在纠正你的错误。”段殳说,“你该感谢我。” 一路无言,又接连上了几层。 段殳步子明显迈得快了,闻弦拖着右腿,在后面追得有点吃力。 走到十层,段殳没再往前,面朝着走廊外:“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 “回”字型的公寓大楼,中央空出来的部分,有阳光射进来,直直一线,偶尔飞鸟也会盘旋打转,天空在更为高远的地方,四面八方只是数不尽的门与窗。 哪里算什么好风景,像座监牢。 段殳拿出钥匙,打开右边第三扇门,轻轻瞥了闻弦一眼:“进来吧。不用换鞋。” “不用换鞋”并不是客套。换鞋是为了保持地面清洁,而室内根本无鞋可换,也没有换鞋的必要。 据说一个人的住处,能够反映他的性格与品味。比如闻弦蜗居方寸之间,也会照顾窗边的枝条,旧书,猪油,杨梅烧酒,母亲的供桌。 段殳的公寓,难以形容,就像一个“坯子”。 整个空间都是灰色调的,地面还是裸露的水泥地,墙壁好歹还上了墙漆。北面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光线射入,洞穿了空荡荡的房间。 由北至南,沙发,电视机,桌子,椅子,之后便是门口两人的影子。 电视机发着白光,走近了才发现里面在放《四百击》。正是结尾谢幕的阶段,屏幕陷入黑暗,不久,复又亮起,出现巴黎的黑白街景。开始又一轮的播放循环。 “啊,忘记关了。”段殳说。 在他们到来之前,不知道这小小的屏幕里,已经经历了多少次循环。 “你……不会是故意放着的吧。”闻弦对他话里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因为看不懂,所以就多看几遍好了。”段殳没有抵赖,他倚靠在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你不是很喜欢这部吗?那就陪我看一遍好了——我将聆听您的指教。” “我这次不是为了……” “来都来了。” “……” 闻弦认命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段殳,似乎真的如他所说般的看不懂,从开始,就一直在问着问题。 主角是谁呢?男孩的名字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被老师责骂?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为什么逃学,住在工厂?为什么偷东西? 闻弦只好一一回答他。 安托万抽烟的时候,段殳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从口袋里拿出根烟(他似乎总备着几根),点燃后,默不作声地吸起来。看见巴尔扎克的肖像被烧毁的时候,他眼睛弯了弯。 “我知道了。”他说,“这是部教育片。” “教育片?”闻弦说。 “这家伙是个坏孩子,所以惹人讨厌,大家都不喜欢。他的存在,是为了给观众做警示。” “不是的。”闻弦说,“这个孩子,很可怜的。他的境遇,不全是自己造成的。因为父母,师长,同学,都不理解他。而他一个人,很难抵抗这种力量。” “这样啊。”段殳抽完了烟,将它摁灭在桌上。 电影已经到了尾声,安托万从铁网里钻出来,然后跑上乡间道路,不断往前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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