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情绪忽然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平稳:“可是,你过来了。 “你既不知道衡光投资入了怎样的局,也从不问起我那样接近程祎峥的理由,或许,原本你一辈子也不会、不需要知道衡光投资是什么,程祎峥是谁。 “但是你只是那样过来了。对我说,‘他是骗你的。你快走吧。’ “我心里想笑,并且没有忍住地笑出来了。我当然知道他是骗我的,并且正需要他骗我。 闻弦不能再听下去,他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泪水沿着眼睛的轮廓、眼边的皱纹,流出来,流下去,他几乎恳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是个什么呢?你算个什么呢?”段殳轻轻说,“一个愚蠢又贫穷的,永远挣扎在底层的男人。对外界的变化,没有丝毫知觉和敏锐,危险来临的时候,也是如此。除了泛滥的善心,一无所有。我总是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那天站在岸边,忽然意识到,自己需要说服,那么意味着,江水,还是乱了。但是我会让它继续往它的终点流去。”段殳看着闻弦,“闻弦,不要站在岸边打捞江水,不要挽留我。” 在我说要走的时候,不必挽留。 否则,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闻弦已明白:“……你是故意的。” 不是什么难以控制的欲望,也不是意乱情迷,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而是如此清醒而冷静去做出来,说出来,然后,看着一切破碎掉。 “我想这辈子,我做的事,都是计划中的。”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必须让你知道。”段殳语气那么漠然,“可能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沦落到和庸人一般,有了七情六欲,不甘心就放你这样无知无觉,继续那长幼辈的游戏。” 闻弦声音异常颤抖,又异常轻:“这是不正常的。”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健全。守持人伦的规则。什么身份和身份打交道,什么年龄和什么年龄打交道,什么性别和什么性别打交道。然后,便被赞美了。 “我知道。所以你该更早点打我。” “我不想打你……” “没关系,那不疼。” “你可以先不想这些事情吗?这,这或许只是错觉,放一放,你就会忘掉了。”闻弦说,“不然,你的人生怎么办?不然,别人知道了,你怎么办?” “你好像张口、闭口都是什么‘人生’‘生活’,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段殳说,“闻弦,你现在能否想清楚,你是以怎样的感情来对待我的,又该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 他的质疑如此不留情,正戳在闻弦心上。 这正是闻弦曾想过,而不得结果的问题。 他无法回答。 他的声音也无法坚强:“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过……” “我知道。”段殳像是真的什么都知道,“所以,我们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 “这样是最好的。你明白。” “……” 太阳的升起,是极快,极突兀的。在所有人未曾察觉的时候,就跃出了云层,照在寒冷的地上。 炉火殆尽了,茶汤冰凉了,梦境消亡了,夜晚褪去了。 白日到来了。 段殳站起来,秋日朝阳的光线透过窗子照彻这间屋子,掠过他的脸庞。似乎非常短地,段殳眼角,有一些潋滟的光,飘渺而稀薄,稍纵即逝。 “不过,关于剧目,你会写完的吧?”他说。 “……” “等全部写完,稿费只多不少。” “……” “闻弦,你会给他一个怎样的结局?你想给他一个怎样的结局?我很期待。” 段殳离开时和他初来时一样,从房间的这边,逡巡到那边,目光缓缓扫过一遍。甚至有闲情逸致,在闻弦身边蹲坐下来,替他收拾地上破碎的茶盏。 闻弦只是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时两人并肩,段殳的大衣触碰到闻弦的针织外套,只是短暂的相接,但这样的距离,再不会有了。 他站起,一手将碎片倾倒进垃圾桶,阳光下,那些碎片熠熠生辉,另一手很自然地从旧书堆中抽出一盘录像带:“四百击,我拿走了。就当我向你买的。” 然后,他没有多停留,推开门走出去了。 在寻常的一天开始,就这样寻常地走出去了。 金碧辉煌的阳光,白日燃烧的焰火,将他完全吞没。
第31章 NO.4关于晓青的记录 “姓名:无。” “性别:男。” “年龄:未知,预估8-10岁。” “国籍:未知。” “民族:未知。” 晓青拿着记录档案,向上级领导汇报时,说的最多的字眼,居然只是“无”和“未知”。 “那孩子父母……再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从还在襁褓里就来了,恐怕难。” 晓青和领导都不再说话。 领导把那份档案放进文件堆里,示意晓青可以出去,继续她的工作了。 晓青回到专案组办公室,在自己桌前坐下,看见拘押室里灯光依旧亮着,室内此起彼伏响起脚步走动和纸张翻动的声响,她对着电脑白色的屏幕,有些心绪难宁。 这起案子的破获,她本该感到振奋和高兴的。至少起初,她本是这样期待着的。在南部气候潮湿而地貌复杂的区域,三国边境线夹角的密林中,跨国走私案,并涉及到一批人口拐卖。 可是,一桩事情,被知晓的时候,它便已经发生了,并在继续发生着,而它被阻止的时候,便意味着,这已经发生了很久了。所以,作恶的人,已经作恶,而受伤害的人,已经受伤害。 晓青和队友们在现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战斗的时间,很短,而收拾残局的时间,很长。好像只是花了漫长的时间到达那里,并花费漫长的时间,在废墟和瓦砾中打捞还幸存的人。 被拐卖的人,有女性,有男性,有成人,有孩子,然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出奇一致的孱弱,和虚空。再过三天,这里的男孩子本该被装上卡车,送去十公里外的盐场做工,直到死去。 现场处理工作快到尾声的时候,队友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说:“地窖里!” “地窖里?” “地窖里还有人!” 晓青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了。 不知道是该说被“带”出来的,还是“牵”出来的,还是“抱出来”的,或是最通俗的,被“救”出来的。 也不知道该去如何去形容他,一位,一个,一团模糊的影子……? 有那么一段时间,晓青甚至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昨夜下了场大雨,红色的土地上浊水横流,空中又因高温蒸腾起水汽。十多米开外的地方,地窖黑洞洞的开口旁边,同样站着一个黑洞洞的人,看不太出来属于人的轮廓和线条。从那个人脚下,缓缓流出一道暗红色的河流,不断分叉,蜿蜒,一直延伸到晓青脚下。 这个人被发现,是因为被解救的一个拐卖女性提起的,她似乎本来已经遗忘了这么一个人,但是恐惧,一种本能的恐惧,又让她回想了起来。 地窖里,有一个人,有一只狗。她这么说。 那个人,因为不听话,所以被放进去了。 地窖打开后的第一场景,晓青是后来听队友复述的,用书面语冷静客观地写在档案里。 地窖盖石质,锁链卡扣封锁,开启后,有剧烈腥味伴随腐臭味。往下石阶数十级,底部只有一层,约三平米,地面有破碎杂物器具,有烈犬尸骸,有一男性孩童。 烈犬和男孩一同放入,并用卡扣封闭地窖,自然是一种对于“不听话”的酷烈惩罚。然而根据笔录口供,之后十多天,其他人只在最初听见了犬吠,而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人声,属于人的呐喊,呼救,惨叫。 那个男孩,咬死了犬的喉咙,食它的肉,饮它的血,枕它的皮毛,并这样在黑暗里活着。 饶是常年在刑警队,经手无数案子的晓青,也不禁骇然。 后来这个男孩机缘巧合,分到了她这边来处理。被解救的拐卖受害者,都统一送去了医院救治和安抚。据说,洗净那孩子身上的血污和泥垢,用了很多很多的水,最开始,是拿着毛巾小心地擦拭,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最后只能冲洗,冲开皮与皮的缝隙、黏连,但那孩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声不吭。 晓青第二次是在病房里见到他。 进医院时,她正好看见一辆推车往急诊那边送。说是山路上出了车祸,一个小孩满头的血。 病房里,那孩子几乎整个人都被绷带缠绕着,头发全部被剃光了,中间有两道很深的,刚刚缝合的疤痕。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满是狰狞血污。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奇异而古怪隆起的后背,使他连抬头也有些困难。 不说美和丑,这根本和正常也搭不上边。 据目前信息,男孩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拐来这边了,他与别人不同,竟是被送去盐场做了很久的工,因为伤了那边的工头,又被送回来惩罚的。他的父母根本无处可寻,家乡,国籍,更是无从可考。 “他的背部骨折严重,需要手术矫正。”医生说,“应该是被外物殴打的。” “本来身高应该有一米七。这个年龄的孩子,算是非常高了。 “那些咬伤,挫伤和擦伤都算小事。只是……他的身体亏空很严重。 “就像一棵树,长得很高,很快,但是里面,都已经蛀空了。 “要花很多时间来调理,不然,以后可能会引发功能衰竭。不过现在年纪还小,还来得及。 “还有,你们是不是也该带这孩子去心理科看看?” 等实施治疗一段时间后,晓青曾试着带他做笔录。然而很遗憾,这个孩子并不会汉语,他究竟是否掌握了人类的一种语言,也存疑。他就坐在晓青对面,看着她,仿佛永远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但是,莫名其妙地,晓青从这个遍体鳞伤,残损而扭曲的孩子身上,感觉到一种高贵的气质,那便是他超乎年龄的,对待凌虐和苦痛的冷静和沉默。他坐着,姿态如雕塑一般庄严。 “你放心,现在很安全。”晓青说出那些老生常谈的安抚话语,“我们会保护你。” 那个瞬间,她却感觉到这个男孩凭借直觉,听懂了自己在说什么。然而他没有感动,没有哀伤。 什么都没有。 啊,晓青看见了他的眼睛。 血污稍稍消退后,露出一点属于瞳仁本来的颜色。 ……绿色? 但是那不是象征着生机的翠绿,而是一种淡漠的灰绿,就像是万花落尽的暮春。一片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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