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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虚空。 被拐卖的那些孩子，有一部分记得自己的名字，然而也有许多没有名字。为了方便档案资料的记录，也为了保护他们，队里只能暂时给他们起用一些随机的化名和代号。 在系统里为那男孩录入档案信息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很大很大，连绵不绝。苍白的屏幕灯光闪烁在晓青脸上，她看着系统里属于那个男孩的页面，一张几乎不能看的照片，被发现的时间和地点，伤情记录，病情诊断……总之，虽然都是数据，但所见满目疮痍。 光标停留在姓名/暂用名那一栏，闪烁。 “小断”。 那个男孩，是在盐场犯事的时候，被打伤了背，然后送过来的。他驼着背，那里的人只以为是他脊骨断了，所以会戏谑着以此为外号叫他。翻译过来，大致是“小断”的意思。 晓青想了想，实在不忍心，把那个字改成了“段”。 她又去医院看望小段。发现他虽然伤口恢复得很慢，但意识上却适应得很快，已经能够用目光和动作和护士做基本的交流，简直是极快地熟悉了这个地域的语言环境。 “小段，你好。”晓青这样说，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变得亲切些，“我们现在，该怎么叫你呢？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名字？” 并且她用亲切的方式，试图让小段理解这句话。 对方显然也很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缓缓摊出手，做出放松的动作。男孩的手非常瘦削，只有皮肤连着骨头，指甲都挖空了，满是伤痕。 随便。 他说，随便。 晓青没办法，又给他一本日历，试着让他明白:“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你，想要自己在哪一天出生呢？” 小段对这本都是数字的书倒是很感兴趣，他把日历从一月翻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翻到一月，最后把手指放在了“1月1日”这一天上。 一年的伊始，第一页第一格的日子，两个数字“1”紧密排列着。坚硬而笔直，单纯而锋利，就像两把朝着天空的长矛与投枪。 后来小段的暂用名，或者说化名，代号，还是用电脑随机生成的。虽然有很多更常用通俗的名字，比如什么小方，丽丽，阿明，但队里的人，就是觉得它们安在小段身上，怎么都不合适。 机器生成的是很生僻的一个单字，殳。 段殳。 读起来，也觉得生僻。 姓名:段殳。（暂） 生日:xx年1月1日。（暂） 年龄:9岁。（暂） 有时候，晓青觉得自己就像在记录一个完全虚构的，不存在的人。也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段殳，或许根本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会在一个瞬间，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时间过得很快，案子办得异常顺利，专案组不日便将完成工作，晓青也将回到自己队里。那些被解救的拐卖孩子，基本也都安置好了。除了极少数能与父母相认的，大部分，还是会被送往抚育院，在那里得到照顾和教养。 段殳要去的，是一所离海不远、名声优良的抚育院。那里设施条件、员工品德都很好。但无论如何，那里总归也算不得“家”，员工，也不是“父母”。 然而刑警的职责，只是解救，惩罚，而不是在后续几十年中，也负责所有人的一生和未来。 晓青承认，她同情段殳。可是晓青不可能管他一辈子，晓青自己有女儿，刚刚五岁，晓青很爱她。光是照顾女儿，她已经要耗费除了工作以外的全部精力。人，总是更爱自己的孩子，对吗？那毕竟，是别人的孩子，毕竟……只是她工作里涉及的对象之一。 也是雨天，晓青送段殳去抚育院。他们彼此见面其实没有几次，而这次，是她送段殳的最后一段路。雨水落下来，冰凉的。光线很昏暗，只看见抚育院高大牌匾上的“馨美”字眼。 抚育院的门口同样高大，黑洞洞的，通向深处。晓青看见女员工上前来领段殳时，明显被他吓了一跳，露出畏惧的神色。 目送着段殳步入门洞的背影，晓青忍不住拦住院长，又嘱托了几句: “那孩子，身体不太好，麻烦你们多花点心思照顾一下。” “还有，你们重新给他取个名字，好点的名字。” 院长满面笑容，不住点头答应: “当然，当然，这就是我们作为抚育院的意义。” ---- 故事写得断断续续 还有最后一部分，就结束了
第32章 2007.10.20 04:30 发件人:[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题:无 正文: 池鹏飞已经死了。他去了别的城市，去年死在牌桌上，是药的原因。 他曾侥幸赚到一笔十万的赢款，全部拿去外放了高利贷。现在这笔钱我替你要回来了，放在你的窗户下。 稿费已打。 一周后，闻弦重新打开邮箱的时候，看见段殳的这条消息。发送时间就在那天见面的凌晨，他睡下去后的四小时，他从梦里醒来的半小时前。 段殳是在哪里给他发的这个消息呢？在车站，在路上，还是在雾里的田地中？他为什么，又是怎样查询到池鹏飞的踪迹的，他为什么，又是如何替自己去追讨到这笔款项的？ 闻弦在窗户下找到了那笔十万块的钱。周三下过小雨，纸币受潮很严重，不过依然红得鲜艳，像血。 所以他那天天未明的时候过来，是因为这个。但闻弦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 闻弦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醒来，没有错看他的身影，没有那样走上去留住他，或许段殳原本的计划，只是放下钱，而后在田间地头站上一会，接着便离去。 后知后觉，听起来似乎是个很残忍的词。 因为这意味着，什么都来不及。 其他有自耕地的人家报警了。偷东西的几个人，陆续被抓到，从年轻人，到老人，从男性，到女性，都有。然而那些被偷掉的菜，统一口径是都被吃掉了，又不能再从他们肚子里挖出来，闹到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闻弦一心一意地开始养护田地里还留下的几棵红薯苗，每天都去看一看。红薯长在地里，外面裸露的都是泥土，秃秃的，远没有春夏时荠菜马兰头那样漂亮。 闻弦按着回忆，寻找当时段殳的站位，尝试让自己的双脚重叠着踩上去。 那个时候，这么冷的温度，段殳站在这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段殳，要比他聪明很多。所以，愚钝的闻弦无法揣测他的思想，也无法判断他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如果继续相信这一切都是段殳的玩笑和恶作剧——毕竟他总是无所谓的语出惊人——那么闻弦很容易就能求得心安。但是，一切都不同了，当他与段殳彼此挣扎的时候，当他无法应对段殳的质问时，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我必须让你知道。” 段殳的愿望自然达成了，闻弦知道了，并且心绪难宁，并且，始终记着他，或许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想着他。 想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闻弦从小的学习，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具有那么强的道德性和秩序性。学习的阶段，要从幼稚园，一直升到大学。工作后的职称，要从新职员，一直评到正高。成人后组建家庭，从恋爱，到结婚，生育，一直到下一代的循环。 天理，人伦，自然如此。 他本来所求的，也正是和万千普通人一样的，秩序的一生。 他去自己想，无法明白。他去翻那些书，书没有答案。最后他去搜索引擎上打下问题。乍一看，确实是引人发笑: “为什么，年轻人会关注比自己大很多的长辈？” “可以称之为……友情？” “发生在同样性别……？” “特殊的情谊？” 他试图通过一些言语的替换来让句子变得稍微能入眼一些，搜索引擎似乎识破了闻弦的掩饰，回答他，这是一种心理非常态，需要矫治。 这个答案当然符合闻弦既往世界观的认知，但他不想得到这样的回答，仿佛是因为他不希望看见，段殳被判断为是需要矫治的。 曾经听到这种形式的感情，当然可以把它当作是不正常的，而段殳当然也是无辜的，因为他是受程祎峥所欺骗的。后来，接触到段殳的另一面，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像风一样，简直不会为任何的情感所牵绊。可当段殳当面对他揭破一切时，闻弦该怎样为他辩护呢。 或许事实上，他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所想象的那个优秀的，也没有任何污点的学生段殳。 段殳其实早就知道。知道闻弦的一厢情愿，知道闻弦那种来自长辈对小辈的无尽包容，知道闻弦的不能接受。 所以他无情地揭破后，又立即提出了解决的措施—— 我们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他给闻弦当头棒喝，抽身即走，只留后者一团乱麻。 怎么可以这样轻巧，又这样干净利落？ 后半夜闻弦开始睡得不好。他有时候会做梦，梦见一些和段殳的片段，比如最开始，自己如何跑过去，比如后来，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方式笑，比如，他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姿势在这间屋子里躺下。梦总是一截一截的，又那么清晰，替他清点回忆。 其实还是短、少，而单调的。 好几次，闻弦会在五点的时候醒来，第一时间，便起来，打开北边窗户向外眺望。 他的田地小小一块，就在视线不远处沉眠，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影。这样一天天的清晨，变化的唯有越来越暗的天色，越来越低的气温，越来越浓的雾与霜。秋天就这样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走过了最晴朗的初始，渐暗的中段，走到阴冷连绵的尾声。 闻弦开始查询关于衡光投资的相关信息。 搜索结果有成千上万条。 买进卖出，做空做多，投标中标，家族秘闻，还有年轻继承人的花边绯闻，种种。 他不了解金融，未曾接触财富和权力，也不懂生意场上的规则和奥秘。只能从那些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尽力总结出一些结果。作为龙头家族企业的衡光，似乎开始显露出衰败的迹象，这种垮塌很隐秘，又很迅速，一年前，还正是如日中天，烈火烹油的好时节。然而现在的秋冬，却已渐窘相，进退失据。 其中，饱受非议，处于舆论中央的，正是那位少东家程祎峥，据说这一切的危机，都要归咎于他的决策失误，现在股东正在商议将他移出董事会。他固然是个出身高贵的青年才俊，而掌权的中心，也固然都是男人，但董事会里，毕竟不只一个男人，而程家，毕竟不只一个儿子，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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