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地方,可以遇见很多不同的人,看见不同的风景,也挺好的。” “不会。”段殳说,“我对行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没有什么留恋。每个地方遇见的人,也一样。” 秋冬时候屋子里落脚之处似乎的确要比春夏时节少很多。不同于段殳的公寓,闻弦的陋室每个角落都放着生活器具,也存在不同的味道,记录它们对于主人的用处。段殳靠墙站着,难得地没有说什么话,看着闻弦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他个子太高,显得过于突兀,和这间屋子的气质格格不入。 “闻弦。”过了很久,他说。 “嗯?” “我困了。” “那你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要睡一会吗?现在还早,太阳没有出来。” “嗯。”段殳就等着这句话,而后难得地脱下了外套,才躺到闻弦的床上。大衣里面只有一件衬衫,没有什么保暖的衣物。 这张床是很矮的,很窄的,他此前也躺过几回,都是毫无预备地直接合衣躺倒,把闻弦气得够呛,想起当时他的表情,段殳微微笑了笑。 礼仪,卫生,敬语,谦词,那些都是做人时的必备品。他总是在闻弦面前不做“人”,他也不怎么喜欢在闻弦面前表现出“人”的模样。 人,是很恶心的东西。 仰倒以后,鼻尖又被床铺上闻弦的药味萦绕,天花板灯泡发着微弱光芒,穿过屋堂南北的晾衣绳上晾着几件贴身衣物,有洗衣粉的香味。夏天时的蚊帐仍在,被高高挂起,扎成一个结。 “那是什么?”段殳看着连接着蚊帐的天花板上的方形片状物。 “噢……那是粘钩,本来是在墙壁上的,但是粘在上面,可以往下挂蚊帐。” 这倒是和他的杨梅烧酒、猪板油、电影碟片和旧书堆一样的,琐琐碎碎的存在。 “牢吗?” “很牢的,用力扯都不会掉。还便宜。” 闻弦待水煮开了,放进英琪还留下的祛寒的药。烧开的水小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药材上原本有些灰尘,闻弦仔细拣了一遍,又冲洗了些,入水后便逸散出清苦的味道。 段殳又睡着了。 阖起眼来,嘴松弛地抿着。炉火里的红光,把他脸庞照得通红,随着火焰的燃起与熄灭,那红光也吐息着一明一暗转换。照干他鬓发上的冷汗,照出他眼底下和脸颊上的凹陷,照出他睫毛长长的影子,如同蛛丝一样。 是因为季节原因吗?总觉得段殳没有上半年时那样有生机了,虽然嘴巴依然不饶人。段殳的上半身因为靠近炉子,被炭火熏得暖和了些,但腰部以下寒气仍旧很重。 闻弦走过去,替他盖上了毯子,想了想,转身又从柜子里拿了捆什么东西,放在他手边。 段殳可能只睡了半个小时,或者更少,他入睡与醒来,也一样悄无声息,醒来后,只是静静看着煤炉里的火焰和灰烬,而后他发现了手边的那对袜子。 “这是什么?” “新织的袜子。我还没穿过,你试试看,很暖和的。”药煮好了,闻弦往碗里舀汤。 红绒线,一看就又轻,又软。 药味淡而远,热气腾腾地蔓延开来。 段殳眼神有些恍惚,他本是想笑的,可惜笑得没有平时那样漂亮: “好丑,我不要。” “款式是有些老,但英琪奶奶手艺很好的。” “本命年?”段殳一下就猜到了。 “嗯。” “这样重要的东西,就随随便便给我了?” “我不怎么去庙里,也不怎么相信这些说法。人生,怎么会因为有谁保佑,就真的好起来?只是大家为了讨个彩头。”闻弦走到床边,蹲下来,把碗给他,“祛寒气的,喝点吧,不要伤风。” 碗也是老式瓷碗,上面好大一多牡丹,鲜艳欲滴。 段殳接过碗,问:“我来了几次?” “……三四次?”闻弦印象里不多。 似乎都是因为稿子而维系的连接,而后不知不觉,便适应了,习惯了。历历在目着。 “算上这次,是五次。”段殳说,“最初,我只是很好奇,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很喜欢照顾别人,看见谁过得不好了,遭难了,都要过去救济两下。我要去看看,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救济别人的能力。” 闻弦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是谁都帮忙的。” “你只帮可怜人,天下可怜人那么多,你怎么帮得完。”段殳接过碗,慢慢喝,“你照顾田地,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妻子,照顾每个人都那么仔细,你怎么把自己生活照顾成这样?” “因为……即便……我的心上,还是过不去。” 段殳看他,真假难辨地说:“你心上那么多人,有我一份吗?” 闻弦怔了怔。 “如果说,公寓里每家住户都彼此隔绝,不通音讯,也无所谓关心。那么这里楼道里的墙都像是漏风的,每家住户都迫不及待地窃听着隔壁的秘事和丑闻。”段殳喝了口药,不时发出两声咳嗽,“但是,我不讨厌你这间屋子。不讨厌在这里睡觉。 “我刚刚做了一段很长的梦,梦到我变成小孩子,然后一路往前走,穿过很多山,很多水,走得脚变得越来越冷。然后在尽头,我走到这张床上。也没有什么金银财宝,也没有资财万千,只有一张床。好像我走了一辈子,就只是为了在这张床上躺下来,睡一会。” “段殳……” “如果我变成小孩子,你会怎么叫我?” “……” “你不是很喜欢起名字,比如,柏慧?” 闻弦想了一下:“我想,我还是会叫你小殳。” 当然,不是英琪奶奶以为的,舒服的舒。 而是投枪的殳。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空气被段殳牵动得微妙起来,闻弦拿起床上的袜子,要收回去:“既然你不想要……” 但也在那瞬间,手腕骤然被段殳死死抓住,他听见后者问: “你为什么不劝我了?” “……”闻弦的心忽然跳了一下。 “看见我又误入歧途,重蹈覆辙,没有按着你希望的方向去走。可是,你为什么不劝我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说的是那天见面的事。 “因为,我现在知道了,这是你的选择。你的……权利。”闻弦说,“我不想妨碍你的选择。” 他试图让自己看向段殳,正视那双逼人而耀目的眼睛: “如果你能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得到休息,我会为你高兴。可是那不是永远,你不会只停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你的世界肯定在外面,你会飞上高天。” 他看段殳的眼睛,段殳也在看他的眼睛。 段殳松开了闻弦,缓慢抬起手,伸向闻弦的眼睛,最后停在一寸外的地方,隔空着,虚拟着抚摸他眼角的皱纹。细而浅,是蛛丝吧,是绒线吧,缠在他的手指上,稍稍用力,就折断。 “我真是倒了大霉,才遇见你。”他说,“可是,太晚了。”
第30章 这样的距离,已经太近,超出安全的范畴了。 “从小,从还是孩子,走到现在,没有人教过我做英雄。所以我自己教自己做小人。”段殳说,“我不是鸟,不会飞上高天。” 他的手慢慢往下,掠过了闻弦的脸,然后伸向后者的脖子。闻弦的脖子,如何讲呢,自然是青春不再,没有青年人那样的紧致和生机,有些苍白而刻上纹路的肌肤,瘦削的形状,以及下巴下面,血脉的跳动。 他就这样,很轻易地扼住了闻弦的脖子。 换来闻弦惊愕的眼神。 当然会惊愕,这是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动作。 “你好像对我总是很纵容,一些无意义的劝导,一些无意义的照顾,这种是兄长对弟弟的爱护,还是长辈对小辈的责任?” “……段殳。” “知不知道,冬天的时候,不要收留蛇过冬?”没有回答,段殳也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信不信,我会像你的老师,像池鹏飞那样,把你吞掉?让你连下半辈子也没有了。” 他的手又沿着脖颈的轮廓往下,触及到闻弦的衣服。外面是旧针织绒线外套,贴身是件棉质老衬衫,有些皱,被炉火烘得很温暖。 “段殳……” “可惜,蛇到了冬天,也要睡觉。”段殳说,“睡下去,就开始做梦,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像一旦开始为了别人做些什么,就会变得破绽百出。” 这样说着,他手上力道忽然变大了,开始去解闻弦衬衫上的第一颗扣子,速度却很慢。 一切的无所谓和平静,随着这个动作,都崩塌了。这便是故意露出的破绽,故意露出的念头。 闻弦不敢置信,抬起双手去阻止他: “段殳!” 段殳的手纹丝不动。 “段殳,段殳!” 炉火摇动,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屋子里,长得可怕,扭曲而变形,晃动着,挣扎着,竟然有些恐怖的意味。 到了极处,药盏打翻,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药味弥漫开来,那么浓,那么浓,那么苦,那么苦。 只听得“啪”的一声。 闻弦扇了段殳一巴掌,接着反手又是一巴掌。 随即一切静止。 而他却像是自己被打了一般,怔怔呆在那里,脸色苍白,血色尽失。 段殳,仿佛正是在等着这两下巴掌似的,未觉得疼痛,亦未觉得耻辱,立即停止了自己逾矩的行为,而后,就像录像倒带那样,轻而仔细地,替闻弦系上了那颗纽扣。 其实,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人衣着完整,神色清明,从开始到结束,只是一个纽扣的解开,和重新系上,仅此而已。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却像是进行了、完成了一场沉默而剧烈的战争。一种万语千言的破碎和瓦解。 “你是不是,也在和我演戏?”半晌,闻弦说,“刚刚,都是假的,是吗?” 他给这一切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段殳慢慢笑了。 “我在计划好的时间和地点,在程祎峥面前走过,我感觉到他在看我,而我也在看他。他的看绝非欣赏,而是评估,而我的看也是一种观察。”他从别的地方开始说起,“他的眼里,是浸透了酒色和权力的欲望、傲慢。 “所以我收到以他名义送来的情书时,只觉得真是难为他了。那些信写得确实很差,毫无必要的朴素和真诚,不符合他的身份和性格。 “我总是对人类的感情感到很奇怪,但我尚未扮演过深陷其中的角色,所以,在那么多方式中,我选择了很有风险的一种,去接近程祎峥。然而,我在其中感到的,只是无边的空虚。 “人,真的会只见了几面,就能谈论起“爱”,就能“爱”得死去活来,宁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么?这只是为了粉饰他们各色各样欲望的借口而已。我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权力,金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东西。而也正是这两样,它们背后,是吞噬一切的无边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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