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选择走过时,不知怎的,他还是有些后悔。 然而,然而。 “英琪,你们学堂里有教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但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为什么还要种东西?” 闻弦拿着锄头,弯腰将被踏乱的土地翻平整:“因为之前种下的,被人偷走了。” 他清点了一下,长得快的小菜基本都被择光了,红薯还留下大半,在土地里静默地生长。回忆起小时候,母亲也带着他住在乡下。他很小,被放在田埂地头吃糖,母亲弯腰耕作,有一回遇上偷菜人,母亲哇哇地喊,背起闻弦,一直穿过整片田地,去追赶小偷。青年时代的自己,很不愿意回想,觉得母亲何苦这样计较,把自己弄得那么难堪和狼狈。现在他已经懂得了,一个农人对于自己种下的东西的珍惜。 “那闻先生打他!”英琪挥拳头。 闻弦很意外,笑了:“如果可以,我也想捉到那些人。” 英琪落水后,似乎变了些。曾经那对眼睛里总闪烁着怯弱而畏缩的光,有些贪玩,有些憧憬,也不缺少小孩子恶劣的脾性。现在,她仿佛变得刚直了些,直言不讳地袒露出自己的想法和欲求。 “奶奶说,哥哥很忙,所以不来了。” “嗯。他很忙的。” “哥哥和爸爸妈妈住吗?” “没有,他一个人住。” “那他和英琪一样。是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他?”英琪说,“楼里的每个阿姨叔叔都知道,爸爸妈妈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英琪。”顿了一下,闻弦又说,“他很早就和爸爸妈妈分开了,自己长大的。” “英琪也想自己长大!”英琪的眼里露出佩服的神采,“不用爸爸妈妈,也能长大吗?” “我想,这很不容易,可能要付出比百倍多的努力。” “只要我去抢就可以了。”英琪不假思索地说,“哥哥说,只要我尽了全力去和别人抢,就能拿到我想要的。” 闻弦怔了怔:“他是这样和你说的?” “嗯。” 像是段殳会说的话。 段殳,看,你在每个地方走过的足迹,说过的话语,都给那里的人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不知不觉,我对许多人讲起你的故事,他们都向我问起你的近况和下落,问你过得如何,我只能告诉他们,相信你会过得很好。 “英琪,我想告诉你。”闻弦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吗,很多时候,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东西,都留给了小部分的人。他们富有,美丽,强大,是所有光环加身的主角。而在角落里,有许多黯淡的人,只为主角们的故事提供一点作为背景的身影和声音,他们的人生很平凡,很普通,一年到头,几乎每一天都是重复而枯燥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尽管如此,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也要有自己想要的追求,好吗?即便这可能不被人看见。因为我们,是为了自己而生活的。 “以前我可能会觉得,‘抢’太粗鲁,太莽撞了。但是现在,如果这样做能保护你,那么就去做吧。” 英琪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闻先生是为了她好。闻先生给了自己名字,给了她彩色的书,给了她治病的药。 她落水后,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她变得虚弱,正如她软弱的性格。有时替奶奶去买东西时,遇到些骑自行车的男孩子,环绕着她,说: “多么蠢,自己骑车竟然会傻瓜一样骑到河里去。” 英琪原本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但那些声音,真的很吵,逐渐变得无法忍受。终于,在某个时刻,她抬脚踹了挡在前面的自行车车轮,结果,车子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翻倒了,那男孩也如此轻易地就倒下来,摔在地上。英琪走过去,开始揍他,动作非常生疏,但她有样学样地开始揍他。 “你们懂什么。”她说,“你们懂什么呢?” 也正是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哥哥当时说的—— “争分夺秒用你的身体,脚,手,牙齿,去和所有人去抢夺。” 如此畅快。 松完土后,送英琪回家,上楼开门,电脑屏幕上是待机画面,闻弦打开邮箱,没有什么消息。 于是又写稿,看书,泡了热水捂手,慢慢候到夜半,过了零点,电脑蓝色荧光照着在他的眼睛里。收件箱里空空如也,依然没有任何的邮件。 闻弦又等了会,还是关了电脑,上床休息了。如果不是那些需要倒夜班的活计,一般他的身体在九、十点就会感觉困倦,但这段时间,无论是否疲累,却总是睡得浅,动荡不安。 这夜也是。最近发生的碎片事情,纠缠成一团,光怪陆离地在梦里穿梭。好像是在深山中探险,走过雨林和溪流,最后需要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暗无边际,狭小又广阔。他终于看见尽头的亮光,不断靠近,尔后迈入,没入。 他听见一些潮起潮涌的响动。 发现自己又和段殳在水边,水面是深蓝色的,岸边,水平线上,都是不同程度蓝色的光晕,分不清是江还是海。 段殳背对着他,往水里走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被谁完全剪坏了,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头皮上盘旋着许多如同蚯蚓一样长而扭曲的疤痕。 闻弦喊他,段殳却不回头。 不贬低,不否定,不妨碍。 不贬低,不否定,不妨碍。 然而,然而。 他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去抓住他,于是朝向水边,准备伸出手。 “……” 闻弦惊醒过来。 起初有些恍惚,可惜对于梦的记忆,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两秒,然后便渐渐随梦的消散而一同沉陷下去。 他站起来,屋子里依然是暗的,墙上挂钟的指针平稳走着,隐约指向五点的方位。闻弦感觉非常疲倦,全身,尤其是右腿酸疼,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因为英琪的药,现在那边角落里都是药味。一到十月,日短夜长,气温一截一截地往下降。北边窗户外,晨色还未起,整个大地上弥漫着白雾,隐隐有寒意侵袭过来。 这样看着,闻弦发现自己那块田地里好像有个人。远远的,只感觉是半个黑点,另外一半没在雾里。 “……” “……!” 闻弦反应过来,隔着窗户远远地朝那人喊了一声:“不要偷……” 那个黑点毫无反应,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见了,觉得隔着这段距离,闻弦也奈何不了他。 闻弦着急起来,他刚刚醒,没有想那么多,披了件衣服,便推门出去了。走过杂物遍地的走廊和楼梯,空荡的水泥地,绕到筒子楼背后。其实这段路不算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时候却显得那么漫长。他的右腿也沉重,似乎已长在沙子里,沉重得连全身移动都非常吃力。 秋意浓重,空气里翻涌着白色的雾和霜,就像在梦里行走一样。闻弦只能不断,不断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雾,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的雾。 渐渐的,他终于看见自己田地,和那个人影。 起初是稀薄而模糊的,随着他伸出手去,不断往前,往前,它们终于变得靠近,变得清晰,仿佛可以触到一点那人的头发,一点衣服的布料。 直到近在咫尺的时候,那人才稍稍往后偏了偏头,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作势要走的样子。 闻弦赶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别走。” “你知不知道,不可以随便拿人家地里的东西?” 那人不说话,要抽回自己的手。 闻弦没得法,只得拿自己的柱杖,在他身上用力敲了一下: “以前也是你吗?这是不好的行为!” 那人倒是没有害怕,或是恼羞成怒,反而发出了两声闻弦很熟悉的,低低的笑声。 闻弦一呆,乍然松开了手。 那人转过头来,他穿着黑色大衣,上面带着冰冷的潮意。他的头发和眼睫毛上沾染了溶化成露水的霜,半湿不湿的样子,衬得脸色异常苍白,眼里却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力气真大,我好疼。”
第29章 和上次匆匆一见相比,段殳更瘦了些。 “为什么回来了?”闻弦说。 “我也不知道。”段殳答得似是而非,“我明明不想来的。” 闻弦掌心都是他袖子上的露水,看见他的额头上在淌汗,一滴滴,一颗颗,把头发浸湿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从车站跑过来的。” “那……很远啊。” “嗯,很远。” “你累吗?” “一点点。” “你冷吗?” “只有一点点。” “为什么总站在这里?太阳还没有出来,很凉。” “我走过你的田,像看看你种些什么。” “怎么知道这片是我的田?” “我猜的。” “都被偷走了,已经没有什么了。” “所以是把我认作小偷了?” “你站在这里,这么早,我……看错了。”闻弦有些羞赧,“雾很浓,我要拨开很多雾,总是看不清你。” “看不清才好。”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给你新发的稿子,还好吗?我昨晚,一直等着,但等不到你的回复。” “不用等,稿费不会少的。” “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段殳的眼里有些游离,沉默了一会,说:“我要走了。” 可是他全身都那么冷,连汗也是冰冷的。闻弦心里一阵无来由的担忧,忍不住像梦中未完成的那样,伸手抓住了段殳,脱口道: “再……留一会儿吧?” 段殳身体一停,又来看他,闻弦难以形容那双眼睛里存在的情绪,像是掠过,又略过了千言万语。 “好啊。”段殳眯起眼睛,轻轻说。 段殳作客的习惯还是老样子,走到哪里,就这里拨弄两下,那里踢踏两下。但他对于这间屋子已经不算陌生人,基本格局和物品的位置,看起来他已经很熟悉了。 电脑熄灭着,书籍还算整齐地摆放着,南边窗户的枝条—— “开始枯萎了。”段殳看了两眼,说。 “嗯,因为秋天来了很久了。”闻弦点燃煤饼,打了壶水,放在炉子上煮热。 “到冬天的时候,就会枯完了。” “没关系的,春天会再长起来。” “明年春天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应该会吧?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也有些感情。” 段殳垂眼:“可惜……” “可惜什么?” “我常常在不同的地方住,每个落脚的地方,都不会多放什么东西。” 闻弦想起他那徒有四壁的,空空荡荡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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