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他死在这里,那我怎么算是合格员工。”段殳说,“更何况,那是违法的。不过,这种人,不出三个月,也会死在自己手里的。” “总,总之,解决了就好了。” 段殳抬起手,雨水浸湿了袖子,溶化的血水汇成几股,沿着他的手臂蜿蜒盘旋。 “怎么样,很美吧?”他说。 在白色路灯的照耀下,Alex第一次发现,段殳的眼睛原来不是黑色,而是半透明的灰绿色。 这种绿色投射过来的时候,简直有一种诡谲的古怪。 “段殳,你真的是学生吗?” “如假包换。” “一般学生,不会来我们这里应聘的吧?”Alex终于注意到一开始被忽略的地方。 “权力一旦开启了,就像火开始燃烧。其中某个人的滥用,会毁了其他人。”段殳淡淡道,“前面的人手脚不利落,我来收尾。” Alex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后来发现,你们这地方,烂得很有趣。也算特别的收获。” “烂?”Alex这下听懂了,“这里可是我们的……” “游乐园,俱乐部,殿堂,王国?”段殳说,“真是伟大。” 夜晚中,ELEVEN的招牌鲜艳夺目。 “每一个人,不过都是夜晚出行的动物,借着夜色,释放自己难以抑制的欲望。抱团集结,并以此为傲,指责社会的不公,并认为少数的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将是合理的。对么?” “本来就是这样!”Alex挺起胸膛。 “你很骄傲?”段殳说,“你所能夸耀的事情,也就是泡过多少个男人,按无聊的口味将其分为几个品级,仿佛超市里的理货工,或许比那还不如。 “除了这些东西,你的大脑里还填塞着吃喝玩乐,以及浅薄到令人发指的嫉妒,虚荣,攀比,刻薄。在这阴暗的王国里,无数个你们,就这样骄傲着,躺下了,欢呼了,然后在白天睡去,如同死去。” Alex额上青筋狂跳,感到极为羞耻,打断道:“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段殳眼神里,缓缓泄露出一丝笑意。 冰冷的,漠然的,蛛网般诡谲的笑意。 “对不起,Alex大人。”段殳用了酒吧里妮娜的称呼和语气,“刚刚我都是胡言乱语,请您原谅。” 那真是Alex第一次对人有那种感觉。 如同蜘蛛丝一般的恐怖。 在那极端美丽与单纯的外表下,潜藏着巨大无比的阴翳。他露出这种美丽的笑容的时候,也正是要展露同等摧枯拉朽般的恐怖之时。 Alex也逐渐意识到自己那时觉得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段殳,好像是被切割,分裂了一样。 大学生那样纯良腼腆的段殳。 做酒保后沉默寡言低调的段殳。 打人时凶狠而冷静的段殳。 话语如刀片般锋利无情的段殳。 以及,调笑着,道歉的段殳。 每个段殳,就像毫不相干一样。那么,当Alex对他夸夸其谈的时候,对面的,究竟是哪一个段殳? 而这一点,他似乎让Alex察觉,也毫无所谓,因为—— “抱歉,我可能需要辞职了。”段殳说,“辞呈放在柜台上,请您过目。” 他沿着小巷走向尽头的出口,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Alex终究还是不知道,段殳所做的“收尾”究竟是什么。幸而他在ELEVEN的停留,只是如过客般短暂。这样的人,应该在哪里都不会停留过久吧? 就像天边的云。 只不过云背后带来的,是雷响与翻涌的雨。
第25章 闻弦好久没有听见段殳的回应,以为他累了。 却突然听见段殳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石头,坐在船沿一颗颗地往江水里抛去。 他的技术很好,大多数都能打起五六个水漂,一直到深水之处。 江水有固定的流向,正如江上的船沿着航线行进,这样的轨迹已经近乎固定,每一处漩涡和浪花,都受不可违抗的引力操控,水上的浮萍,也只能顺着引力往前,然而…… 段殳一颗,一颗,慢悠悠地掷着石子,石子坠进水中,无数道线条构成的水流便被短暂地划了一个口子,浮萍飘摇,载沉载浮,一会往这边倾斜,一会又往那边投靠而去。 闻弦靠着船,鼻尖闻到雨,雾,水的气息,人生几何,难得这样平静。 “段殳,”他说,“你知道吗?” “嗯?” “把这笔债丢给我的,是我的老师。这笔债的债主,是我的老师的儿子。” “嗯。”段殳丢石子的速度更慢了些。 “他的名字,叫池鹏飞。就是池子里,飞起大鹏鸟的意思。” 段殳手里一顿,眸子微微凝了一下。 “之前有人说,曾经见过他,还告诉了我他的去向,在别的市。我当时,真的挺高兴的,坐了很久的车,过去找他。” “找到了吗?”段殳轻声说。 其实这算明知故问了。 “没有。他好久以前就不在那里了。也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 “我回来的路上想,如果有人遇见他,会不会能想到,这个人身上欠了那么多的债,还……给另一个人添了这样大的麻烦。如果知道的话,能不能帮我留住他,告诉我,那么,也许……” “那种人,本身就活不了多久的。”段殳说。 “噢,也是啊。” “抱歉,没能帮你留住他。” 闻弦笑了:“没事的,和你又没有关系。” 段殳忽然举起手,将手中的石子全部往江中掷去。石子便如流星一般,破开了江水的流向,水流破碎,转而回旋,那水流中的浮萍,沉浮几下,也终于被水吞没了。 “把你的银行卡号告诉我。”他说。 “什么?”闻弦不知道为什么话题转得怎么突然。 “以后,稿子发我电邮。我把稿费汇你卡里。” “噢……可以啊。”闻弦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么突然,但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有笔吗?” “没有带。” 段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手伸出来。” 段殳视力看起来比闻弦强很多,在后者手上写得飞快:“喏,我邮箱。” 接着他居高临下地递出手来:“你的卡号。” 闻弦眼睛不太好,借着微茫的光线,在段殳的手上摸索着写下卡号。号码复杂而长,而段殳的手掌很大,一直写下去,都没有到掌的边沿。闻弦写得很慢,字迹恐怕歪歪扭扭,段殳应该会觉得很痒,但他一句话都没说。 江上的风,又大了些。 “写好了?” 闻弦还笔:“写好了。” 接着他感觉到段殳的另一只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熟悉的动作和触觉—— “这次的稿费。” 那是那天段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也是之后几个月,闻弦最后一次见到段殳。 邮箱平台上的段殳,感觉和现实里的不太一样。 闻弦给他发送第二章 稿件的时候,他那边只会回复一个“稿费已打”。但是时间久了,似乎又不知不觉旧态复萌,对稿子开始挑挑拣拣,这里不满意,那里要修改。 DV机闻弦还给了英琪,告诉她里面以前的视频不要删掉,而且要好好保管好机器。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台DV的来源,也不能和她保证,会不会以后还要交还回去。 卖菜时候阿娥也有问起“小弟弟”的事情,闻弦只说他去读书了。阿娥听出他的敷衍,“哼哼”了一声:“你的宝贝弟弟,和我们不是一道的人~”。 每周固定去银行时,闻弦查了一下新进款项,被数字吓了一跳。段殳给的稿费,数目很可观,比实地给的现金要多出不少。最初在那小巷的夜晚,他随口和闻弦说起时,闻弦没有想到这项“生意”,会真的成行。 只是如此,段殳就差不多从闻弦的生活中完全退场了。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闻弦从段殳的生活中退场了。 闻弦有时候想过,和段殳的交集究竟算是怎样的情形。后来觉得,这就像小说故事里,主角的形象需要通过配角的眼睛来记录,自己就是一个阶段的配角吧,能见证主角一个阶段里的风姿和经历,但这终究不会是持续太久。 只是等生活复归原样后,又后知后觉意识到段殳和其他人的不同。许多人,就像流水一样在闻弦身边淌过,即便回流,也还能平和地说两句话。但是段殳,他的见面,不论是自己主动,段殳有意为之,还是更多的命运的偶然,都像刻刀一样在闻弦的生活里横冲直撞,留下一些毫无章法的浓墨重彩,关于规矩的打破,关于思想的重审,关于种种琐碎的无所事事。事后闻弦想要抹平,也感到无力。 对于一个循规蹈矩,保守持重(也是无趣)的人来说,遇到一个毫无章法,浓墨重彩的人,恐怕总是会感到无力的。闻弦不知道段殳想去哪里,但明白他绝不会停下往那里的脚步;闻弦也知道,自己相信的一些道理,是没有办法去指导段殳的,但他总希望,段殳能生活得更平稳,更光明一些。 想了太多关于“段殳”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主角,自己是配角吧。 因为他是孩子,自己是长辈吧。 因为他是未来,自己……是过去吧。 曾经说过,以前母亲尚在,谊玲尚在,工作尚在的时候,也会做许多关于平凡人的梦。房子,家庭,工作。但他已经很久不这样想了。 以后,恐怕也不会了。 闻弦拿着新的收入,在出梅之际,完成了六月底的款项汇出。看着数字的减少,他麻木的胸膛,少见地逐渐升起短暂的愤怒,随即又熄灭了。 某些东西被摧毁后,很难重建、复苏了。就像他的腿,就像他的……心。 他把年初时候没舍得订的牛奶订上了。 每天早晨,都有送货员骑着车上门送奶。 牛奶依然是玻璃瓶,乳白色的,奶味很香,在炉上煮热后,更浓郁。喝下去,温暖从舌头一路蔓延到胃部。可是童年时代的回忆,再也没有复现。 闻弦走到供桌前,在母亲照片旁边放了一瓶:“妈,你看,我过得还好。” 喝了订的牛奶,不能回到过去。但是七年过去,他变得和母亲更像了。母亲的眼睛,鼻子,嘴角有皱纹,他的眼睛,鼻子,嘴角也长起皱纹。母亲的眼睛颜色很淡,他随着年纪增长,视力下降,眼睛也开始变淡。 ……母亲。 现在生活里还能称得上“目的”,或“意义”的,也就只有母亲了。 “现在单人墓穴,一万起售噢。坐南朝北,背山面水的宝地呢。”陵园的工作人员小姐相当热情,“当然也可以选择壁葬,这边是三千一格。保价增值,只涨不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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