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殳伸手拂了拂那帐子,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了: “好像结婚。” 闻弦不明所以:“胡说八道什么。就是蚊帐而已。” 他先用双氧水给段殳眉骨上的伤口做了清理,拿绷布掩盖住。那道擦痕,血干涸后已转为深褐色,拖得长长,几乎就要划进眼尾。这应该不是自己能弄出的伤口,下手的人没有丝毫留情。 接着他把段殳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在用毛巾拖在头发上清洗。这种方法能避免伤口浸水。 头发入水后,上面红色的液体逐渐溶化,在水中散开来。 “这是沾了什么东西?”闻弦说。 “血。”段殳说。 但是没有血腥味。血在头发上,也不会显现颜色。 闻弦已经闻出来了:“是打印机的墨水吧?” 段殳没有回答。想是他猜中了。 炉子上在烧第二壶水。炉膛里煤块烧得通红,也把这块方寸之地烘得很暖和。橙红色的光照在段殳半侧,他眼眸半阖半张,脸庞轮廓分明,如同敷上了一层蜜蜡。 神态轻松,看起来没有把任何当作一回事。 他在另一个世界。段殳的许多部分,都在另一个世界。这已不是用简单的“打架”“欺骗”就可以概括的。闻弦这样意识到。 “我最近去买菜,碰见一个摊贩。你那天在医院门口,也见过她。”闻弦看着段殳微长的头发,在水里缠绕成黑色雾气,“她其实人挺好的,还帮过我一点忙。 “那晚你和我说完,我有认真想过。其实这世界上,黑白,善恶,干净和污秽,的确不是分明的。人想的,往往和自己做的相违背。 “你讨厌我好为人师。但我还是想说:如果曾经……有人能给你一点指引,和帮助,你会不会,不这样?” 段殳笑:“说得我像是无恶不作的黑帮。那我活得也太差劲了。” “我是认真的。”闻弦说。 “权,钱,势,门第,出身,汇聚在一起,构成不同的流向。”段殳说,“我所做的,只是在某个阶段里,付出一点代价,搭乘其中一条,让它把我往前送去。仅此而已。” “可是,这是你自己想要的方向吗?”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段殳看向头顶,“我从天上来,要回天上去的。”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我也很认真的。我和你说话,都很认真的。”段殳说,“你知道吗?楼下那个妹妹阿婆,她叫我‘小舒’。” “……” “真奇怪。从来没有人叫我‘小殳’。好难听。”段殳说,“你说的那种人,我没有遇到过。但是我没有感觉,因为我不需要。” 火炉里的蜂窝煤残渣,发出低低的噼啪声。青年平静无波的眼瞳里在这声响中,仿佛是一面镜子,乍然迸出一道缝隙。炉子的火光映在青年眼底,覆盖完满,熊熊燃烧。 没有遇见,但是他也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没有遇见,但是他也站在闻弦的面前了。 没有遇见,但是,也依然,游刃有余地,行走在世间了。 他不会在意气味,雨天潮意上涌,腐烂的味道。 他不会在意感官,疼痛,甜蜜,兴奋。 他不会在意残缺和完整,高贵和卑贱。 自然他也不会在意,在自己人生流淌而过那些残影,究竟好坏与否,善恶与否,伤害帮助与否,嫉妒怜悯与否。 一切的一切,他都毫不在意。 两锅水烧完,段殳的头也洗完了。洗得仔细,也没有碰到伤口。闻弦最后用毛巾替他把水擦拭干净,擦着擦着,手里一停。 “段殳。” “嗯?” “你有白头发了。” “多吗?” “只有几根。” “帮我拔了。” 这个年纪,算是少年白吗? “会有点疼啊。” 段殳答非所问:“……出去走走。” “什么?” “待会,陪我出去走走。” “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打架,打得有些累了。”段殳说,“放心,稿费不会少你。” 然后,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闻弦低头,抓准那几根白发,尽快拔出来。 段殳毫无反应。也对,他不怕疼。 总共三根,散在黑发里。从头白到尾,几乎成了银色。 每到下午,雨后,蚊虫便随着热气和潮意一起涨起来。闻弦借着还没熄灭的炉火,点了半截蜡烛,借着半明的光,慢慢寻着驱赶蚊子。 日影渐低,窗头的枝叶载着雨水,也压得低低的。不算明亮的光线落进屋子里,一派陋室夏景。 闻弦回头,才发现段殳微微倚靠着床铺,已经睡去了。
第23章 傍晚雨停,西边的天短暂地掀起一些,露出已经垂暮的夕阳。因为出门,闻弦顺带把英琪的DV机拿上,走到马路上时,在旧货店买了匹配的电池。 闻弦试了一下,果然能开机了: “段殳,这个,真的本来是你们剧团的吗?” “嗯。” “那我们拿了,会不会不好?” “没关系,反正是我偷过来的。” “……” “又没有人发现。” “你快还回去!” “不要。” 段殳的头发,现在变得很干净,半湿,黑而长,洁净而温顺。眉骨的伤口被包扎,血气也收敛起来。睡了一会的他似乎变得很懒散,走在马路上,步子悠悠的,闻弦跟在后面,不是很吃力。 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 “你平时,会散步吗?”段殳说。 “我的腿脚不方便,做工和卖菜,也会乘公交出门。” “那以前呢?” “以前……每天上班,下班后就回家做晚饭。” “真无趣。” “但是前段时间,我在公交上,看到有个公园里,海棠花开得很好,我下去看了一会。” “……海棠么。” “在那里,我又见到了谊玲。” “……” “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就像每个人那样,都在往前看,往前走。” “是么?人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往往带来的是并非他们所期望的结果。” “那你呢,你喜欢散步吗?” “对我来说,散步就像一种观察。”段殳的目光掠过街道上林立的店铺,各色往来的行人,“眼睛看见的人,事,物,就像窗景,像舞台,在你眼底铺展开来。” “但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我只做观众。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介意模仿。” “就像你之前做出的那种学生气的样子?” 还有什么打手,什么倒爷。或许他如果去农贸集市,卖菜也会是卖得最好的那一个。 “但是,你不也被骗到了?”段殳笑道,“做观众,舞台上的形形色色,都与你无关,高低贵贱,也无关,所以模仿起来,才毫无挂碍,毫无芥蒂。” “但是我不明白,你这样又为了什么?你应该,也不缺少什么。” “为了,游戏在,这人世间吧。”段殳微微眯起眼睛,答得似真似假,“总是活在一个角色里,很无聊。” 雨后的街道,是掺入灰黑色的宝蓝,马路两边的人行道狭窄,偶尔还有不守规则的自行车和电瓶车逆行而过。段殳和闻弦,有时候先后走,有时候也会并肩走,但总是前者领路。段殳的步伐不缓不急,却从未止息,仿佛正如他所说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最后,来到了老居民区对面一块半封闭的废弃荒地。铁门已经生锈,围墙也修得敷衍,到处坍圮。段殳踢开一点铁门,熟门熟路地走进去。 “这样会不会不好?”闻弦担忧地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值守的岗亭。 “不会。”段殳说,“别看了,半个人影子都没有。” 铁门后面,穿行过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和高低不平的土坡,便来到了沿江的滩涂,夏天,正是水草丰茂的时候。滩涂水位线也大涨,遥遥地,安静地拍击堤岸。 “这片滩涂,马上就没有了。”段殳说,“不过至少在冬天以前,没人管这里。” “为什么?” “土地建设设计初稿已经通过。只是方案落地还在延宕。政府和别的几方,开路的和挡路的……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 “秘密。” 以前跑船人留下许多水泥船,横七竖八搁浅在泥滩上。段殳径直穿过泥滩,选中了一条搁浅的小船,将它往水里推去,手臂用力时,鼓胀起来的肌肉形状非常优美。直到船头浸入水中,微微开始飘摇,他便翻身跳上船去,姿势老练地像个水手。 随着日的完全消隐,空中又落下茫茫微雨。 闻弦拄着杖,朝他伸手:“快上来,危险。” “只这点,还入不了江。水在落潮。” “要下雨了。” 段殳看着他的手,说:“我身上已经湿太多,上不了岸了。” 闻弦没有办法,只能慢慢踩着湿地,走到船边,微微倚靠在船沿。段殳站了会,则在船沿上坐下来,鞋子敲在龟裂水泥上,发出“嗑嗑”轻响。 他仰着头去看风景,从额头到鼻梁,下颌,脖颈,牵出半明半灭的轮廓。举目四顾,到处,到处都是潋滟一片的光团。 就像,当之无愧的,人世间的游者。 “给我讲讲,你的剧本写的怎么样了。”段殳说。 绕了许多,终于到了正题了。闻弦没有带稿纸,只能凭记忆复述: “我已经,写到第一章 的末尾了。 “之前我的楔子,你不满意,所以重新写了。现在的,也是接在那个后面。 “无名氏,是带着对世界,对人,对未知的爱,走下山的。 “无名氏,无名无相。他最开始进入到人类的村落,看见溪水边有母亲在喂养孩子,母亲声音温柔可亲,无名氏心中十分感动,便也变作成少年的模样,走出山野,走到市镇上。 “少年模样灵秀,神采飞动。人人见了便喜爱他,问了他名字,问了他父母,问了他家乡,也给了他第一份食物。无名氏只觉人间都是善意,他好奇,并也用天真而温柔的态度,去面对那些人。” “那还真是不幸啊。”段殳插口。 “他态度温柔,模样动人,却全然不知道世间一切人情世故,柴米油盐。似乎以为只要到点,便会有人送上饭食,和洁净的衣物,以为人类爱自己,会给出许多。 “于是日渐地,在人眼中,他的态度也变得可厌,他的模样,也变得庸常。他成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懒汉,人人见到,便要驱赶他,碰到,便要唾骂他。 “终于有一日,有人用饭食,用温柔的言语骗了他去,将他绑上马车,要拐去百里外的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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