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没想过会再遇到谊玲。 当时也是清早的时候,阿娥和小姐妹去庙里。闻弦占了墙边的摊,只听了忽然传来一阵喧嚷,诸如“完了!”“倒掉了!” 随即往来的人群便如摩西分红海那般四散开去,这一扩大,便降闻弦摊位上的菜踩得七零八落,也使他看清中心位置上,倒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怀着孩子,裙子和提包都被泥泞沾湿了,她惊惶地搜索着四周的人群,似乎想寻找究竟是谁将自己撞倒的,又似乎只是急切地在求救。最后,她的目光撞在闻弦脸上,好一会,她张了张口: “……闻弦。” “闻弦,帮帮忙。” 而当闻弦拖着腿在雨里奔到她身边时,他也没有错过,谊玲眼里由惊惶转为怔然的变化。 上车后,谊玲一直在出冷汗,脸上毫无血色,但神志还清醒。她借闻弦的电话打给丈夫: “鸡?我没有买好。” “我在菜场跌跤了。” “不知道,我看不清是谁,就跌了。” “现在在去六院。” “如果不是你妈偏要买那只鸡,我怎么会来农贸市场!” “什么叫我还有力气说话?” “我痛啊,我当然痛啊!” 说起“痛”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喉咙里都绷紧了,被逼得微微颤抖,脖子,额头上露出一点凸起的青筋。 最后,她的声气却越来越低微下去: “……你快点来吧。” 谊玲的身体有些往下耷拉,闻弦有些笨拙地替她扶好身体,换一个舒服的姿势。 谊玲把手机还给他,闻弦接过,而后谊玲却用力抓住他的手,她的眼里忽然冒出许多的泪水,一瞬间就流满了整张脸: “闻弦,你有没有原谅我?” “……” “我当时,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我阿爸,阿妈……我,不能过那样的日子。” “我知道,谊玲。” “我今天,看到你,我就知道有救了。”谊玲说,“上次,看见你,我还在想,完蛋了。” “……” “我想,你会不会向我借钱。寻了个由头,赶紧走掉。 她还算体面时,用钱打发他。现在,又只能向他求救。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救。 “你的腿……我上次,都没有看见。”谊玲声音又低了点,手上力气也松懈了些,“你是好人。我也想不通,好人为什么非要落到这样的境地。” “谊玲,没事的,这些都没事的。你也会没事。”闻弦说。 “但是我没办法等。”谊玲继续自顾自说,“等,一直等……等到你,还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还完。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不会在你身上继续发生。 “我怕得很,我阿爸阿妈也怕。我怕到立即走掉了。伯母,伯母……最后……有没有生我气?” “谊玲……” “我怕的时候就会立即走掉。”谊玲说,“只会立即走掉。可是,现在好像走不掉了。” 她看向自己隆起的肚腹: “我也不知道我选择的生活,是不是正确的。原本以为会更好的,结果就是落落落……” 落落,落落,落。 说到这里,谊玲舒了口气,松开了闻弦的手。她有些疼,但还能忍受,阖上眼帘休息。 进了最近的医院,闻弦背着她去急诊,送她到担架床。进诊室前,谊玲松开本因忍痛而咬着的唇。 “我真后悔。”她有些恍惚了,依然挣扎着发出某种感叹,“后悔……辞职。” 闻弦扶着床把,把她一路推进去。平滑地从急诊室,往前,转弯,然后直行,到尽头。把谊玲送进去的那一刻,好像闻弦也感觉到,是把过去曾经拥有的,遗留至今的某些希望,从身体里剥出来,完全地送出去了,送走了。 不会再拥有。 医生中途出来:“你是她的家属吗?” “噢,不是。”闻弦说,“我只是,看见她跌倒,送她过来的。” “挺有爱心。她家属呢?有没有联络?” “已经打过电话了,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医生点点头,转身要回诊室。 “医生,她……情况还好吗?” “快足月了,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至于早产,只是要留院保胎。” 闻弦应了,回座椅上坐着。大概过了三刻钟左右,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后面又跟着几个老人,刚到诊室门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其间还夹杂着谊玲的名字。闻弦趁他们不注意,从旁边悄悄走开了。 就像走出了回忆,重新走进现实里。 在挂号大厅重新找了个空位坐下,人来人往,各色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年老年少,牵着孩子的,独自空身的年轻人,当然,也有被搀扶的孕妇。虽然身体上的病痛没有消失,这些场景,对于闻弦来说,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他发了好一会的呆,听到门外又开始落雨,伴随着大厅的准点报时。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 原来六月已经到了月中。 闻弦想了想,拿出手机,给段殳打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喂。” “段殳吗,我是闻弦。” “你打给我,好难得。”那边有些微的风声。 在走路吗? “我是想问问,这个月的稿子,你还要吗?” “缺钱了?” 什么话。 “……这是你让我写的。” 段殳轻轻笑了一声:“之前你可是很不情愿呢。现在学会变得主动了。” “因为我以为你又是诓骗我的。” “我可没有……”声音突然断了。电话那边响起两声非常沉闷,又裹挟着尖锐的爆裂声。 闻弦吓了一跳:“段殳?” 段殳漫不经心“唔”了一声:“在。” “你那边怎么了?”随即,闻弦反应过来,“你又和人打架了,是吗?” 风声依然,段殳似乎很愉快:“嗯。” 闻弦简直是生气了:“不可以打架了。” “嗯。” “受伤了怎么办?不要年轻就不当回事。” “嗯。” 完全没放在心上! 但是,也是这样,才算是段殳。
第22章 “扣扣。” 段殳这样敲他玻璃的时候。闻弦真是被吓坏了。 还不及他反应过来,段殳手抓住窗框,已轻捷地翻进来。那是北边的窗户,后面是大片的平房,还有闻弦的小菜地。雨幕里,一切都是淡青色,融化成模糊一片。 不知道究竟是被段殳这样“进门”的方式吓到了,还是被段殳的模样吓到了。 段殳身上带着扑鼻的水汽,还有一种雨里穿行的淡淡腥味。他的头发上淋了些不知名的淡红色液体,眉骨的地方多了一道挺深的擦痕。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乱糟糟,但是不见疲态,神采依然。 当时闻弦正在煮粥,拿着饭勺,呆了半晌,反应过来:“你……你……” “我,怎样。”段殳笑眯眯地说。 “这是二楼!” “又不算什么很高的地方。”段殳有个把月没来了,他环顾了一下这狭窄的房间,继而熟门熟路地寻了个椅子做下,轻轻敲打起肩膀上的筋骨。 “为什么要这边来,雨天,墙上那么滑。” “你们那些大姑大姨,阿公阿婆,还有那小妹妹,都在前面侃大山呢。”段殳说,“我今天这样子,恐怕是要吓到他们。” 闻弦听了,口气不自觉变温和了:“打架弄的?” 段殳大方承认:“嗯。” “疼吗?” “不疼。”段殳说,“因为我赢了。” “这次赢了,次次也能?” “我每一次都赢。” “争个输赢,弄成这样,值得吗?” “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争来争去的,你不赢,有东西拦路。” “为此伤害别人也可以?” “那句话怎么讲,无所不用其极。有些人否定这句话,事实上却也依然这么做了。有些人直接做出来,只是因为更诚实而已。” “……这句是假的,对吗?” 段殳一怔。 “上面的话,是你的假话,对吗?” “……” “我比你长了很多年龄,虽然我很愚钝,但也……不会次次都被你骗。” 段殳依然笑:“你觉得哪里有破绽?” “你的眼睛。”闻弦说,“我没有在你的眼里看到野心。你却总爱说这些自私自利的话。” 片刻,段殳看向他的饭勺:“我饿了。” 闻弦给他端了碗粥,放了点酱油小菜,想了想,还是从橱里拿了颗鸡蛋,做了个水煮荷包蛋。 端上桌时候,段殳正托腮看着南边窗口打过来的雨。 “段殳,吃饭了。” 青年闻言抬头,接过碗,对他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段殳一直笑的,他很擅长笑,但是这个笑,似乎少了些矫饰,更像一种无意识的反应,虽然灰绿的眼里依然空茫一片,但他此刻更像一个普通的青年。 “挺好吃的。”段殳吃相很糟糕,边吃边说。 “是吗?以前我的厨艺还不错的,我妈,谊玲都夸……”说到一半,闻弦住了口。 “谊玲?” “没什么。只是……以前的女朋友。” “现在不是咯?” “我这个样子,哪里留得住人呢?但,都已经过去了。” 炉子上水烧开了。丝丝冒着白气。 闻弦倒了碗热水,冲了点姜丝,递过去:“喝一点,去寒气。” 段殳身上带着不少潮意,只说:“夏天有什么寒气。” “雨水落在身上,就是不好。”闻弦说,“还有,看看你的头发,你的伤。” 段殳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那我要洗头。” 段殳说的“洗”,其实就是男人最粗糙的那一种,端一盆水,不论热凉,在过道里,在场上,从头到尾地淋下去,如此三番,便算结束。 这样潦草,当初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拾掇得那般整洁简雅的? 闻弦担心生水冲到他伤口,以致发炎,想了半天,只得说:“你过来。” “我小时候,因为个子太矮了,又要节约水,无论洗澡,洗头,都是在盆子里。”闻弦把吊壶里的热水倒进水盆,一边又在试水温,“妈就让我躺下来,她坐着,给我洗头。后来,她老了,病了,我于是也用这样的方式,给她洗头,擦身子。” 屋子狭小,器物拥挤,没得法,他只能让段殳躺在床上。虽然相比第一次,他的不情愿似乎少了很多。床是低而窄的,段殳身架子太长,多出的脚,便在床沿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夏天,床上四周简单地搭起了蚊帐,白色的,无数细密孔洞,垂落下来,给墙皮脱落的天花板,和光秃秃的灯泡,都蒙上了一层柔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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