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错得却也不多。时间是对的,地方对的,位置也没占错,只是闻弦忘记拿了坐的小凳。无论是站着,还是蹲着,他那条腿的跛相,都异常明显地显露出来。卖菜赶集者众多,来来往往,只将闻弦当作看不见的空气一般。闻弦当然不能责怪他们,本地胜过外地,健全胜过残缺,理所当然。 那天他又见阿娥。 阿娥在对面的摊子,手上麻利地在举秤结账,眼睛还有余裕打量闻弦,喊:“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卖些菜。” 阿娥听了,放声大笑。 第二日,闻弦拿了小凳去。坐是最好的姿势,他坐下,两条腿齐平,看不出跛足。陆续有人来问菜的价格,谈价往来之道,他口才不佳,嗓音不亮,也勉强能应付。 偶尔对面的阿娥会和他聊两句,夹枪带棒的,闻弦没脾气,问什么答什么,不懂回击。 这样三日四日,五日的时候,早上抢位,他俩恰好占到隔壁摊。 “来得挺早唷。”阿娥说。 “不早。还好。” “你穷得发昏了?来和我抢生意。” “只是家里面种的一些小菜。” 阿娥有些意外,把他上下扫了一遍:“你种的?” 闻弦解释:“自己吃不完,又怕被人偷了,想想还不如拿来卖。一季就一茬,卖不了几天。” “几亩田?” “就两三亩。” “那也挺不容易。”阿娥看他的腿,“难为你。我还以为你是哪里进的烂货,随随便便也想来赚这票钱。” 见闻弦不接茬,她又说:“那个什么鹏飞,你找得怎么样了?” 闻弦低头,声音也低了点:“没有找到,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噢,也正常。哪有一下就找到的。”阿娥点头,“慢慢找呗。那畜牲,在哪儿窝趴着呢。” “嗯。” “你回去找根杖,好走路的,别离身。” “嗯?” “我们这都是外面的散摊,城管来抓人的时候,你得有家伙事逃命啊!” “噢……噢。” 市场最忙碌的时候只有早晚两拨。过了八点,赶早集的人多上班去,道路上人影渐稀,也没那么拥堵。不少摊贩会找个日影遮蔽地方,等到晌午,捞点零星生意。这个时候,闻弦便抽空写点东西。 他把稿纸都夹在木板上,最上面记着最近的交稿日期,写起来清晰明了。市场喧嚷,倒也太过打扰他的思绪。 阿娥日头晒得无聊,瞥他:“你在写什么?” 闻弦写完一段,又起一头:“有个学生的期末报告。” “你是老师?” “不是。” “作家?” “也不是。”闻弦说,“只是给人写写稿子。” “对唷,不然,你还用在这里和我一道卖菜?”阿娥拿起磁缸喝了一大口水,“你是不是读过挺多书?” “以前看过一些。不过那没有什么用。” “我觉得也是。”阿娥赞同,“我没读书,现在也活着。——你写这东西,挣的多吗?” “不太够活。”闻弦说,“还总得想办法寻些门路。” “你?”阿娥“呵”了一声,“你能做些什么?” 闻弦简单回忆了一下过去接的杂活。 无非只是些各地的厕所清扫,最低级的护理。 阿娥“啧啧”避远了些:“那你身上可多病毒!” 闻弦笑笑。 阿娥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稍稍放缓了些:“你和你儿子,也不容易。” “儿子?”闻弦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他真的不是我儿子。” “不是?那你俩什么关系?” 闻弦要解释,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他和段殳的关系。 “就是,认识而已。” “认识?”阿娥撇嘴,“大半夜走医院门口认识?” “因为……我之前,以为他差点要被人骗了,所以去提醒了一下……” “他被人骗?” “……嗯。”闻弦又重复了一遍,“我以为。” “我看你被他骗了,他都不会被人骗。” 闻弦很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眼睛,蛮特别的。”阿娥回忆,“也蛮可怕的。聪明人的眼睛。” “他是很聪明的。”闻弦点头。 “长这么漂亮,又聪明,干什么行当?”阿娥来了兴趣,言下之意,听起来像是要闻弦帮忙介绍认识认识。 闻弦有点迷茫:“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好几次和他碰见,每次他样子都不太一样,都在做不同的事,神出鬼没的。” 阿娥没听清:“做什么啊?” 闻弦开始结巴了,想找补而不能:“也就只是,打打架……倒倒货什么的。” 阿娥这回听清了,哈哈大笑,似乎懂得了为什么那夜段殳能和她们聊得那样毫无障碍。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让他帮帮忙?”她说,“这弟弟看起来比你厉害多了。” “不能这样说啊,他还是个孩子。还在读书的。” “瞎胡扯。他开口就是老江湖了。” “不会哦。”说起这个,段殳脸上居然有点骄傲的神采,“他还是优等……高材生呢。” “真的假的?” “真的。”这点闻弦很确定。 阿娥奚落他:“喔唷,听起来,他还真像你儿子呢。” 闻弦听了,倒是没有反驳,好一会,才说:“他家里人好像都没有了。如果他爸爸妈妈还在,肯定能劝他回去全心全意读书,不要在外面碰这些东西了。” “人家自己乐意。你瞎操心什么。”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什么人,很重要的。如果遇到对的长辈,朋友,就能把他引到正确的道路上去。” “别告诉我,你想做这个人。” “我?”闻弦摆手,“他不听我的话的。那天晚上,他就把我说了好一顿。” 阿娥很感兴趣:“他说什么?” “说你们,也只是选择了一种生存的方式。说我,相比女人,总是更愿意同情男人。” 阿娥嘻嘻笑了:“这年头,愿意这样想的,不多咯。” “但是很多时候,他却对人也没有什么体谅。”闻弦说,“他和二道贩子聊得开心,却不愿意好好对待一些普通人。” “比如你?” 闻弦一愣:“我是无所谓的……” 他完全放下了笔,出神起来:“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世界上,人生里,能友好对待别人,别人也友好对待你,不是很好吗?” 阿娥“嗤”了一声:“那根本不存在的!” “所以,他总说我好为人师,酸腐,懦弱……什么的。” 阿娥不懂什么是“好为人师”。 “就是喜欢给别人说大道理的意思。” “别说,你还真有点。”阿娥说,“要我我也不喜欢。” “他是处处嫌弃我的。……我也懒得管他。” “喔唷,那你当时那么着急挡他眼睛。我看他什么阵仗都见过了。” “胡说。怎么会。”闻弦立即说,“他年纪还轻呢。” 阿娥真的要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说他不是你儿子。在你眼里,他简直是说不得,骂不得。” “我只是觉得其实他总体上,挺好的。” 阿娥补充:“还长得那么漂亮。”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不过,我觉得小弟弟也没有那么嫌弃你。” “嗯?” 阿娥提壶给青菜浇水:“那晚上你挡住他眼睛的时候,他在笑啊。” 日影转了方向,光线逐渐变得垂直落下。 “你这家伙,和别的‘文化人’,不太一样。”阿娥说,“去寺庙吗?多少去拜拜。” “我不常去。” “我倒是逢年过节和小姐妹常去呢。” “是么?” “怎么讲,老法不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能去庙里捐个门槛,下辈子能换来清白身。” 讲到这里,阿娥想起庙里听来的一个说法,觉得寓意不好,咽了回去。 一个人既然拥有超乎年龄的智慧,那么也必然不会拥有与寻常人相同的命数。 处处周到,无懈可击,八面玲珑的完人,神人,也必然有坠落那一日。 此即谓,天人五衰。
第21章 梅雨天毫无预兆地就来了。 空气里湿度骤然上涨,温度时高时低,天大多时候都是灰青色,偶尔会转成暗黄。楼道电箱常常跳闸,玻璃上的旧报纸被雨水浸透,开始溃烂。窗外枝条也被蔫掉。屋里一切原本硬挺的东西都开始变软,旧书,被褥,晾衣绳上半干不湿发出臭味的衣物,以及床垫底下的现金。 闻弦对这一切束手无策,只能做些简单的补救。雨停时剥掉玻璃上的纸糊,用塑料薄膜给枝条搭了个顶,清理发霉的木制器物——筷子,夹子,饭罩,桌脚,纸箱,母亲的相框,等等。 透过窗户,能看见楼里的每天早起顶着雨出门做活的住户,可想他们嘴中或许也在咒骂不作美的天公。英琪穿着蓝色雨衣,背着书包去读书,算是最有生气的一个。 六月虽然有期末周,今年却并没有接到很多学生的生意,其余工作方面的,也只零星。坐在屋子里,只能听着雨声,而看见日历上月末逼近的时候,闻弦看向了压在桌上,写了开头的那本剧目。 既然不是用来诓骗自己的玩笑,那么,应该也可以当作工作来认真对待。 云层拨开,或微雨的傍晚,他还是会挑好小菜去市场买卖。阿娥讨厌梅雨的粘湿,有时候宁愿去做她的另一桩生意,常常不在。 偶尔也会去一楼,在英琪奶奶的八仙桌上吃一点清粥小菜做晚饭。一次英琪放学拿DV机给他,说打不开,是不是坏掉了,托闻弦去修一修。闻弦拿回屋研究了一下,猜是电池没有电了。 雨天瘸腿自然又发作,只能去梁店主那里再进药。机缘巧合又碰见一次那位“李秘”,手里当然又是拿着咖啡,听他抱怨说,公司有变故,上班像坐牢,连带薪水也要降。 “衡光,不至于吧?”梁店主说。 “谁知道呢。”李秘撇嘴,“那山还比这山高。” “忍过事堪喜。” 闻弦还能感知到疼痛时,常用杜甫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段殳肯定不喜欢这句话,如果是他,遇到击打,必然是百倍奉还,但是,应该也没有谁能让他领受挫折。 阿娥说的柱杖,闻弦在收废品的货堆里找到一个,竹制的,龙头已经没有了,空空地断在那里。他用布填补了空洞,给自己用起来。 不说躲避城管,雨天使起来,倒是格外便利。 一步步,走过楼道,巷子,公交,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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