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校长尽可能保持着平稳,可语气里依然透出些藏不住的得意。这对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这样的口吻还是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升任值得喜悦,可毕竟是师者,若是升任带来的喜悦感大过于升任带来的责任感,那么这味道就有些变了。 陆青崖平淡道:“恭喜。” “谢谢你的祝贺,可这校长的事情,是真多啊。”张副校长绕着弯子,“青崖,你知道吗?我最近接手了许多事情,也开了大大小小很多个会。老师们聚在一起,商量讨论,越看越觉得有一件事情不应当做。” 陆青崖不接话,她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听客,你讲或者不讲,都激不起她半分兴趣。 等了会儿,张副校长没有等到陆青崖接话,只得绕过去沏了一杯茶,借着这个动作缓了缓,又自己讲下去。 “青崖,如果我没有记错,华夏学生联合会应当是由你和另一位姓方的同学一起组织起来的,对吧?” “华夏学生联合会是由全国十余所高校一同建立,长津大学只是当初推选出的总据点。而目前联合会组织的所有活动,都是由方主席负责管理,我负责协助,算不上是我们组织起来的。” 张副校长拍拍她的肩膀:“青崖这就谦虚了嘛。我记得,当初你才是被推举出的主席,只不过方同学大你两届……” “方主席实力非常,办事也更加果断。”陆青崖借着张副校长的停顿,插了一句,“副校长有什么事情吗?” 张副校长一滞,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首先你也知道,我下周就要升任了。所以,你以后叫我,若不是叫叔叔,那便要叫我张校长。”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端起茶杯。 那茶是刚沏的,掀开杯盖还冒着热气。 他吹了一口,声音极轻极慢,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还有,今天叫你过来,主要的事情,是学校出于学生安全问题的考虑,打算解散学生联合会。” 室内的温度和室外相差颇大,窗上被糊了雾气,越来越模糊。 那句话刚刚落下,陆青崖便没忍住:“什么?” “你们毕竟还是学生,许多事情考虑不周,就像上次游行途中生出的意外,这次是受伤,下次呢?如果有学生因为这样的活动丢了命怎么办?学生联合会有能力负责吗?” “可是……” 原先端在手里的杯子被重重一搁,张乌酉扬了声音:“青崖,这是通知,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隔着办公桌,陆青崖和他对视。 她深深吸了口气。 张乌酉的理由看似有理有据,作为校方的确应该保护学生的安全,可保护学生安全和阻止学生做事是两个概念。如今国家混乱,有志青年纷纷集合,在各种领域尽着自己的一份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哪个是绝对安全的。 更何况,身处乱世而不争,那才是真正把自己和国家都置身于危险当中,并且那样的险况恐怕会比如今更甚百倍。 陆青崖组织了言辞,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张乌酉只是坐在那儿喝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她心底一冷,嘴上的话便硬了几分:“张校长作为大学校长,还分不清如今局势吗?如若分不清,那么日子久了便难免遭人诟病;如若分得清,那么您强烈要求解散学生联合会这一点就很难解释了。毕竟您所给出的理由略显牵强,而实际目的谁知道呢?” 张乌酉一拍桌子:“放肆!” “如今内忧不论,但对外虎狼在侧,华夏在他们眼里便是块肉饼,谁都想来叼一口。若我们再不团结起来,采取措施,那么国家会如何?分崩离析,甚至不需外强过多费力……” 陆青崖的话音止在了茶杯破碎的声音上。 那茶杯碎在她的脚边,热茶溅在她的鞋面,水渍茶叶沾在她的长裙裙摆上。 陆青崖也不晓得自己是太激动还是太生气,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强作镇定。 “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学生联合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曾经办成过许多事情。这也不是几个人的小团体,华夏学生联合会解散与否,不是一所大学、一两句话就能决定的。” 办公室里,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门被轻叩了三声。 张乌酉整了下衣领:“请进。” 门被人从外推开,有光从窗户洒进来,正好照在来人身上。 顾终南从那儿走来,带着抹笑,看起来漫不经心,身上却若有似无散发出上位者的威势,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张乌酉的气场也在渐渐变弱。直至顾终南停步,低头,睥去一眼。 那一眼很微妙,像极了猎鹰捕食时的目光。 他没同张乌酉打招呼,只是放了一份东西在办公桌上。 “这是我的入学申请。” 张乌酉不自觉松了口气,他拿起那份文件,刚想笑着说些什么,就被顾终南截断。 顾终南有意无意看了陆青崖一眼,接着,拿出另一份。 他把那份文件递给了陆青崖。 “还有,这是我加入学生联合会的申请。” 陆青崖一时失神,顾终南却大大咧咧笑了出来。 笑完,他像是觉得不够严谨,于是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军礼。 “望批准。”4. 顾终南今年才二十一岁,长津大学里,比他年纪大的大有人在。 可陆青崖没想过顾终南会来这儿读书,即便他申请的只是旁听生的名额。 「旁听生」这一位置是当年陆元校长为一些勤奋好学却条件不足的学子特别设立的,要求降低了许多,学费仅为正常收取的三分之一。虽然旁听生得不到毕业证,只能拿一纸证明,说自己曾在这儿学习过。但接收到的知识与录取生无异,而这才是学习中最重要的一点。 坐在回程的汽车上,陆青崖对着手上空白的纸张有些好笑,这就是他所谓的「学生联合会申请书」,难怪方才他不让她打开看。 不过,谁能想到,顾终南只凭着这几张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草稿纸,就把张乌酉唬得一愣一愣,收回了限制学生联合会行动的决定呢? 陆青崖笑意清和:“谢谢。” 顾终南打着方向盘。 他开车很稳,也很认真,表情却轻松。 “不用。”说完,他停顿了会儿,“那个张乌酉你最好提防着点儿,有人看见他从后门进出日本领事馆,并且不止一次。” 陆青崖本该意外的,但或许因为下午发生的那桩事情,这个意外反而让她觉得一切的怀疑和异常都说得通了。 “进出日本领事馆并不能说明什么,即便是我的人,也常要同那边打交道。但他最近的行为有些异常,局里正在调查,也顺着他这条线,查到了平都齐家。” 陆青崖拧眉:“那个齐家?” 顾终南点头:“那个齐家。” 平都临近东北,在东三省以南。如今东三省与苏俄贸易往来繁多,军事方面又有号称北虎将的郭景林将军坐镇。于是安和富裕,加之东北地广人稀。一时间,周围省份因为混战和灾荒受牵的民众大量拥向东三省。 然而,灾难中有一所宅子安然不倒,仿佛独立于乱世里,半分没有被波及。 那就是齐家。 齐家是平都本地的大家,论起历史,甚至能追溯到唐朝,而现任齐家家主在清朝时曾任都督,便是到了现在,大家也都尊称老爷子一声「门座」。 说来奇怪,平都和长津离得远,那张乌酉和齐家在明面上也扯不上关系,可偏偏最近张乌酉给齐老爷子打了通电话。那电话被监听过,没有什么异常,唯一的不对劲,就在于两个不该认识的人竟然如此熟稔。 的确,他们不该相识,可这与局势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当陆青崖为此不解之时,顾终南讥讽道:“齐家曾经暗中招待过日本的仁和亲王,就在前年七月。齐家献上银钱与美女,在我们与日本打仗的时候,他们享乐三日,听说场面热闹快活,哄得仁和亲王很是开心。” 陆青崖大惊:“什么?” “我们得到消息时,那边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没留下一点儿证据。齐家根基深厚,国家动荡几番,他们却安然无事。如今打的大概是和从前一样明哲保身的主意。” 陆青崖听得愤怒,一时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顾终南笑着,眼神却越发冷了,“他们是贵族,是大家。别人的命,哪比得过他们口袋里的钱?”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陆青崖的心也因为顾终南这句话而变沉,像是被蒙上了一块浸湿的棉布,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 “不过——”顾终南话锋一转,“不过没什么,他们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而我们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会有办法解决,不必担心。” 车子路过歌舞厅,店外霓虹灯乱闪,陆青崖被晃了眼睛。她揉一揉,再看顾终南,许是因为视线模糊,她看见他带着重影。 光影幢幢,那些重影最后合成一个人。 接着,他停下车,回头冲她笑。 “到了,回家吧。” 第五章•失去 有些东西,是走是留,从来不由人 1. 天气晴了几天,傍晚却下起暴雨,近日积攒下来的暖意顷刻间被毁了个干净。 厨房里,陈伯将烧好的水倒进暖水壶,然后便如往常一样,把水壶放在桌上,打算出去。可大概是年纪大了,眼睛容易花,他把水壶搁得太靠外。待他转身离开之际,衣角碰倒了暖水壶,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陈伯回头,冒着白气的热水洒了一地,水里全是碎片。 就是这一天,顾终南接了个电话。 西北军区曾有七支精锐部队,里边个个都是老兵。每个人身上都有数不清的伤疤,每个人都背着军功章。然而军区调动,总区抽了三支分离出去。 顾终南原先觉得可惜,但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差什么,大家依然在为了一个目标奋斗着,只是换个地方,于是便释然了一半。剩下一半释然不了,也只是因为感情。 然而他没有想到,所谓的调动只是幌子,调离的三支部队被拆开,大家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成了散兵,有的成了保安,有的心灰意冷,干脆回了老家当木匠。 或许可以这么说,他的部队被解散了。 同时,顾终南知道了其中一个兄弟的死讯。 战场上每个人都是英雄,可那位英雄没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一桩非常小的市井纠纷里。听说是在街头,一个醉汉闹事,他手里舞着碎了一半的洋酒瓶,见人就砸,那位兄弟想去制止,却在争斗中被碎玻璃刺进了太阳穴,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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