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连巡逸不自觉抬手捞了腰间布巾就往脸上擦。 那日俞河留给他的汗巾,他本已洗干净,可今日俞河不在衙门。他随身带着这么长一条布巾也不合适,便索性又围在自己腰上,方才一时不察,又用上了。 连巡逸嗅到了布巾上有一股淡淡的辛香,那是俞河平常验尸后洗手常用的一种药包的味道,用这药包泡过水洗手可以去掉验尸沾上的尸臭味。 仔细想来,俞河也算是颇为讲究的仵作了,往日里还会在身上带一个香料袋子用来遮掩味道。 连巡逸又想起俞河腌制的那罐姜片的味道,忍不住去后厨找了些姜片往自己脸上和双手上抹了抹,虽然不知道哪些香料可以去掉这股焦味,但姜片的味道总是可以用来遮掩一二的。 思及此处,连巡逸忍不住郁闷,也不知道俞河明日来不来衙门。今日那老主簿时不时便对着连巡逸阴阳怪气指使一番,令他颇为不自在,加上县令和俞河都不在衙内,当真是度日如年。 又是一日,狄世廉总算出现在衙门。昨天他去了趟义庄,与俞河详尽验看尸体,两人都觉此间必有隐情。 故今日一早,狄世廉便来与连巡逸、老主簿一同推断案情。 连巡逸搬出昨日见解,仍是认为此案另有元凶,老主簿则认为是桩意外。两人各执己见,老主簿暗讽连巡逸无凭无据,仍旧在那具有异样的尸体上大做文章只是为了将意外说成谋害,贪功求名,转头又恳请狄世廉定要明辨是非,秉公严查此案,切不可颠掉黑白,中了那阴谋诡辩论,最后还可能屈打成招,冤枉无辜。连巡逸则道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说,往年火死案他皆已查阅,但这次的伤亡人数是当中最多的一次,且往年的火死案也与此次不同…… 狄世廉本想今日吩咐他们二人去西街寻访,见二人争论不休,也只能先将二人劝住。 待二人稍平静,才道他昨日与仵作在义庄复验尸体,也觉五具尸体中有一具男尸颇为可疑。 连巡逸连忙接话赞同,又道自己并非要颠倒黑白,也无诡辩之意,此案如若不细查,万一另有冤情岂不是白白错过,那这五人岂非枉死?真相永无大白之日?断案论据切勿对人不对事。 老主簿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骤然又绷紧。狄世廉这番说辞再加上连巡逸随后的应和,仿佛是在狠狠打他的脸。想到自己在衙门勤勤恳恳当了数十年的主簿,不过是突病一场,竟就这样被别人取而代之,一时钻牛角尖,心绪难平,气得两腮胡须都抖了起来,“老朽活了这大半辈子,西庐县衙当差,风风雨雨数十载,如今不过是秉公说两句公道话,便遭人冠如此恶名!狄大人英明决断,明辨善恶,如今又有贤才相助!这衙门……想是也没有用得上老朽之处,老朽……这便请辞吧!” 说完一拱手就要跪下行礼,狄世廉连忙给拦住了。连巡逸在旁也不知所措,只得与狄世廉一同好言相劝。 原本谈论案情就此中断,好不容易将老主簿从地上劝起来,连巡逸瞥见狄世廉眼色,只得自请去西街走访。 待走出衙门,天色不甚明朗。 连巡逸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衙门两侧的石狮子怒目而视,忽而心生厌倦。 这老主簿回来不过短短数日,他每日在衙门便觉得度日如年。 当衙门师爷,本非他所愿。 今日正好那老主簿话赶话到这份上,倘若他继续留在衙门当师爷,只怕会叫狄县令为难。
第十五章 连巡逸借着查访的名义,早出晚归了数日,而后便以自己资历尚浅,难当师爷此任为由,向狄世廉请辞。 狄世廉许是料到了,却也有些不舍。 老主簿与连巡逸之间的不和显而易见。 因此狄世廉思量再三还是准了,同时张罗着给连巡逸另谋个差事。 最终是得知衙门有个老衙差的亲戚是开书坊的,他们恰好缺个抄录的伙计,不过书坊的老板外出远游,待回到县城估计得是中秋节后了。 狄世廉让连巡逸先安心在衙门住下,待那书坊老板回来,有了定夺再去近处租赁房舍。 连巡逸谢过狄县令,但自知若已无职务在身,仍在衙门出入诸多不便。距离八月十五尚有些时日,于是便打算先去书坊附近寻个住处安顿下来。午后,他正在跟衙差打听牙行,恰好被前来衙门的俞河听到了。 二人已是数日不见,连巡逸很是惊喜。这些天他在衙门内颇为煎熬,虽说往日里与一众衙差们关系还不错,可到底是被老主簿明着暗着针对了,那些衙差们为了不被牵连,便也不再多与他攀谈。 老主簿在县衙当差可是当了有些年头了,比之刚到西庐县的师爷连巡逸,该向着谁,众人心里自是有计较的。 连巡逸便是知晓了这些,嘴上没说,心里却不得劲,不到几日便也与那几人疏远了。 俞河却还不知连巡逸已向狄世廉请辞,以为又是衙门有何公务,带他到了牙行处,心知牙行伙计欺生,还特地留了下来。但听连巡逸打听半天,竟是要赁居。虽说心下好奇,但俞河寻思也许是衙门侧院的住处人太杂,连巡逸刚任衙门师爷,怎么说也得有个像样的住处。 两人跟着牙行去看了看地方。一处是离衙门不远的廊房,虽说也人多杂乱,但比之衙门侧院大通铺好歹算是独间。另外一处是城郊的茅屋,离衙门颇远,行动诸多不便。本该一目了然之选,但是算上两者间的银钱租赋之差,连巡逸倒是有些难以取舍。 俞河见他犹豫,便与牙行商议先回去考虑,改日再来。 两人见天色不早,便准备回衙门,从城郊的破茅屋穿街走巷回来,许是觉着连巡逸今日有些沉闷,俞河便随口问了声,“你要搬出衙门去住?” 连巡逸点头,随即想起自己还未告知俞河,“昨日我向狄大人请辞,他准了。” 俞河闻言十分诧异,“请辞?为何?你这师爷才当了几天?” 此时已近衙门口,连巡逸不便再多说,只得苦笑,“说来话长,来日若有机会我再与你细说。” 话音刚落,有人从衙门走出来,两人一瞧,正是老主簿,原来不知不觉中竟已到放衙时间。连巡逸下意识拱手行礼,老主簿却视若无睹径自从旁经过。 俞河平日里便习惯了老主簿这个德行,反倒是老主簿这般对连巡逸…… 俞河若有所思看了看连巡逸,“你请辞是因为他找你麻烦了?” 连巡逸犹豫半晌,“……不是。” “看来是了。”俞河了然,冷笑一声,可终究也奈何不了谁,只得转而劝慰道,“也罢,衙门有这老东西在,瞧着就添堵,他若是对你出言不逊,你不必放在心上。” 已经放了。连巡逸心中暗想,无奈应了声,不愿再多谈此人,便转了话头问道,“这么晚了你不回义庄?” “嗯,住客栈,晚些去趟夜市,”俞河见连巡逸一脸好奇,再想到他即将离开衙门,也不知今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心里难得有些不舍。犹豫着主动问了是否同去,连巡逸立即便答应了。 日暮西山,两人吃完了饭,从距离最近的北街开始逛起。 天色渐暗,夜市才刚刚开始,有些商铺本就有开夜摊的惯例,此时三三两两掌起灯来,多数是卖些小食、夜宵,而那些已经打烊的铺子门前,便陆续来了背着包袱就地倒卖小玩意儿的小贩。 两人沿街慢慢逛着,俞河见连巡逸看得眼花缭乱的模样,暗想此人从前定是个只顾闷头读书的书呆子。 便问,“你此前从未见过么?为何如此惊诧。” 连巡逸仍旧是目不转睛,只道,“儿时顾着读书考取功名,父母皆不在身边,是无暇看这些……后来落魄了,是顾不得看这些了——每逢这样的热闹日子,多留心街上路过的人,说些吉利话,能多讨些赏钱……瞧我,这一不留神,又让俞兄见笑了。” 这回惊诧的人倒成了俞河。 连巡逸并不常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往,尤其是落魄之事。 俞河此前数次不慎,总觉着无意中便戳了连巡逸的伤疤,因此跟他说话便有了些许顾忌,却不料随口一句,他竟自己又提起了往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闷声劝慰道,“你如今也瞧不出过去的样子,若想起过去的事便伤心……那就别再想了。” 连巡逸笑了笑,没有接话,反问起俞河似乎是对读书人颇有成见的样子——今日听见他骂那老主簿是老东西,便觉得俞河似乎与老主簿有些过节。 俞河心道,得了,这连巡逸刚自揭完伤疤又上赶着揭别人的伤疤。 本不愿多说,只敷衍了一句,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仅此而已。 见连巡逸听后沉默不语,俞河犹豫片刻,自觉那些过往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便就说了自己是如何与那老主簿结怨的。 原来俞河他爹也就是老俞,祖上曾经传下来一本古籍,就一直藏在义庄祠堂供桌下。 可惜老俞不识多少字,书只能就这么供着。后来老俞过世后,有天俞河在祠堂忽然便想起了这件事,一时鬼使神差想知道这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可惜他所识的字也不多,想来想去,便拿到衙门去问那老主簿。那时俞河刚接任衙门的仵作不久,与衙门中的人也较少往来,只以为老主簿同狄大人一样,博学多闻又见多识广,理该是个好人。却未曾想到,那老东西才翻到那书册名录便翻脸大喝他私藏前朝禁书,不但缴收书册,还令衙差将他拿下,扬言判他拘役两年……幸好后来狄大人拦下此事,做主罚了些饷钱便算了结。只是那古籍也没了下落,许是被焚毁亦或是上缴。那算是老俞留下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了。 为此,俞河恨透了老主簿。 连巡逸听罢也是愤慨不已,只是他对那本古籍颇为好奇。 倒不是离经叛道,只是他求学时偶有耳闻传闻中的禁书,无非是记载些宫廷野史、或是较为荒谬的外传。 倘若是这样的书册,又怎会被老俞供在祠堂? 连巡逸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口,却见俞河面色有些古怪,似有心事。 二人边谈边走,不知不觉间已在街上绕了一圈,行至尽头。 连巡逸正要掉转头。 俞河却示意他跟上来,两人往偏僻的街角落去了。 夜市渐渐热闹起来,除开卖小食卖小杂货的小贩,还有些白天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悄悄被摆了出来。 比方说二人此时所在的街角。有个背着书篓的灰衣书童,正往地上铺好的薄布毯码放小册。 连巡逸直觉这其中有些不妥,借着昏黄的烛光往地上看了两眼——《论语解》、《春秋传》……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手抄本,信手翻开竟然还有绘图,凑近细看,所绘皆是……连巡逸脑中如惊弦崩断,迅速合上书册,涨红了脸去看俞河,却见他根本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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