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副模样?” “大概是被烟熏的……无妨,你快先看看。”连巡逸也不知是哪来的纸和笔,挽了袖子便开始记了起来。 五具尸体之中,烧得最轻的是两具男尸,被埋在瓦砾最底下,其次是一具最先被发现的女尸。烧得最严重的两具尸体也都是男尸,并且这两具尸体之中有一具男尸似是死后被焚。 连巡逸边照着俞河的口述一一记下,一边告诉俞河他早先从街坊四邻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这客栈是新盘下的,本打算下个月开张,因此这次死的五个人,大概没有住客,而且可能就是本就住在客栈里的人。 其中四具口鼻内有烟灰,两手脚皆呈拳缩状①。唯独有具男尸口内无烟灰,手脚亦不拳缩,但烧毁得却尤其严重,俞河断其必定是火源中心,且是死后才被弃于火场,那么这友安居客栈很可能就是被人蓄意行凶纵火。 连巡逸听得心惊胆战,叹行凶者心肠歹毒,也感慨俞河这么快便能推测出事故缘由。 两人在废墟之中走动查探一番,找到了烧毁最严重的后厨柴房。 “如是后厨,行凶的器具可就难断了。”连巡逸看到废墟里烧得焦黑的灶台刀具不禁焦急。 俞河稍微翻找了一会,但毕竟尸首烧毁严重,已看不出皮肉致命伤势,未能断定死因,“只能先报狄县令再做定夺。” 两人边商讨案情边走回衙门。 俞河边走边忍不住去瞧连巡逸。 平日里,连巡逸素来是拾掇得干净齐整的模样,而此时此刻,脸上却是左一块右一块的烟熏痕迹,因为救火之故,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比之平常模样相去甚远。 这让俞河感觉甚是新奇。 许是注意到俞河频频望向自己,连巡逸自知形象不佳,便让俞河替他拿手上的物什,自己则想翻找布巾整理一番。 俞河见他找了许久寻不到布巾,正要拿自己往日里常带的验尸垫用的巾帕,转念一想,又自觉不妥。 眼见连巡逸开始拿袖子往脸上蹭,俞河只得从腰上解了自己用的汗巾递给了连巡逸。 连巡逸却是犹豫自己这一脸的污渍,指不定把汗巾用成什么样,只得摆手道不必。 俞河这些日子也慢慢知道连巡逸这性子,也不多话,直接将汗巾往他怀里塞了便走,走出几步还不忘恶声道,“洗干净了再还我。” 就在两人刚到衙门时,听正好在衙门口当值的大嘴巴衙差说,老主簿回来了。 连巡逸还未曾见过老主簿,俞河倒是稀奇那个刻薄的老头竟然还会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径直往衙门里去。 此时的狄世廉也才刚刚得知消息,友安居客栈里近些日子住着的是老板、老板娘、厨子和两个店小二,这与清理出来的五具尸体都对得上号。据街坊说,这家客栈被盘下来后原本重做整治打算开张,只是客栈的新老板似乎与客栈原先那位主人有了矛盾,不知是否是钱财上有没谈妥之处,因此一直搁置着没能开张,客栈新老板几日前才与其妻住进客栈,另又聘了厨子和伙计。 老主簿此时也在狄世廉身边。其实他昨天就已经回了镇上,不过先在自家歇下。今日一早听闻西街出了大命案,料想衙门需要帮忙,便赶紧回来了。只是他没料到,狄世廉早已自行聘了个师爷。老人家上了年纪,事关自己便容易挂心。老主簿一把年纪还来回奔波本就不易,听闻衙门新来了个师爷,心里顿时有些不得劲。 恰好此时,连巡逸和俞河自外面走了进来,双双打了个照面,狄世廉便简单做了介绍。 老主簿捋着胡子,客套几声,上下打量了一番连巡逸。狄县令自聘师爷他自然是不敢多言,可这新师爷嘛——虽说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是灰头土脸一身邋遢,并且竟和平日里他最瞧不上眼的下九流仵作俞同来…… 狄世廉吩咐衙差和俞河先将尸首送往义庄,自己则将老主簿和连巡逸二人叫到二堂,吩咐今后衙门里的公务仍旧还是由师爷打理,再由老主簿规整,自己现今需再前往西街查验,命二人留在衙门整理案件卷宗记录。 两人当下均无异议应承了。 一夜之间死了五人,可不是小事。 事发第三日一早,众人便齐聚衙门,等待老主簿调遣。 连巡逸根据俞河验尸时的情形所写的记录,此时被摊开在案桌上。 “依老朽看,这是桩意外,”老主簿不疾不徐捋着胡须,“友安居客栈新聘的厨子晚上起炉灶做夜宵,却因后厨柴禾堆放不当,意外引燃,被困后厨,最终至火势蔓延至整间客栈,烧死了居于楼上早已熟睡的老板夫妻,还有睡在侧院的两个伙计。” 连巡逸指了那有异样的一具焦尸记录,“并非如此,虽然被烧毁最严重的男尸确是在后厨炉灶处发现,但这具男尸口内无烟灰,显然是死后才被纵火焚烧的,应当是另有行凶者,不知因何故与厨子起了争执,失手杀了人,其后为了掩盖行径才纵火,却致其他四人无辜殒命。” 老主簿眯眼,“口内无烟灰,不过是推测人在失火前已无生息罢了。假若是那厨子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昏死过去,以至炉灶内火势蔓延呢?” 连巡逸意欲反驳,老主簿又道,“老朽当年初入县衙时,也曾野心勃勃,想破些奇古冤案,立功扬名。只是年岁渐长,这案子见多了,便也明白,哪有那么多的算计和阴谋,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罢了。“ 老主簿意味深长地看着连巡逸,“做人可万不能为一己之私,损他人之益啊。更不可就此冤枉了清白无辜之人,充当替罪羊,做那荣登仕途的垫脚石啊……” 连巡逸哪还能听不出老主簿是在指谁,只是他原本并无他意,现今倒是被一番兜头暗讽激起了誓破此案的情绪,当下也不欲再与老主簿多言,正想自请去书房整理卷宗,却被叫住,让他将那往年的失火卷宗都翻找出来。 连巡逸不解,老主簿又是啧声连天,叫他看看寻常的火死案是什么模样,又道他初到衙门,没多少见识,难免大惊小怪,多看些同类情形的案件卷宗总有收益。 连巡逸闻言只好应下。 待到书房,翻出旧案卷宗,连巡逸才勉强静下心来。 纵然心里膈应,但那老主簿有一点也没说错,他对这些案件卷宗了解甚少,此前推断仅靠俞河的验尸结果推论而出,既无实证,也尚未有行人、邻证供状。虽然比起打官腔头头是道的老学究,他更愿意相信俞河,但是断案论据,如若不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岂不是坐实了急功近利之名。 — 13-①:拳缩,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两手脚皆拳缩。(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挣,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烟灰入口鼻内)若死后烧者,其人虽手足拳缩,口内即无烟灰。若不烧着两肘骨及膝骨,手脚亦不拳缩。——摘自《洗冤集录·溺死》
第十四章 连巡逸在书房直待到了晚上,大嘴巴衙差和另外几个当值的差役一同来找他,说是老主簿要请大伙吃晚饭。 “真是奇了怪了,这老头不是衙门里出了名的铁公鸡么,怎的突然之间这么大方?”大嘴巴衙差眼珠一转,了然发出了长长应声,“他怕有人抢了他饭碗?所以跟咱拉拢关系?” “你算那根葱他拉拢你?”“就是,他根本瞧不上咱。”“该说他除了狄大人谁也瞧不上……”“别这么说,连师爷是个秀才,铁公鸡想笼络也不奇怪。”众人纷纷露出有理的表情,又兼之同情地看向连巡逸,“铁公鸡记仇得很,你可千万别得罪了。” 连巡逸很是心累,他可看不出老主簿有笼络的意思。今天初见便有诸多不和,偏偏狄世廉也一直未归,无人周旋,他对此案满腹见解无处倾吐相谈,心里也苦闷得很。这会儿正要推拒,却被几个人拉扯着去了后院。这才知道,所谓的请吃饭不过是请衙门后厨多加几个菜。 既已至此,连巡逸只好硬着头皮招呼两声坐下就席。只是吃饭便吃饭,那老主簿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头扯上他,要么拐着弯打听他是哪里人,又是哪年的生员,是否已有家室,打算何时动身前往京城参加秋闱……诸如此类。他听在耳中,烦在心里,还得端出个恭敬的后辈模样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着,一顿饭是吃得索然无味。 眼见盘碗渐空,连巡逸借着去解手的缘由先离了席,才匆匆回到大堂透气。 刚走到二堂,见自己的那张桌案竟被放上了新的书卷。待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一摞新的书和新写的卷宗,原本自己的东西则被收拾起来叠放在旁。 连巡逸这才记起,这张桌案本就是老主簿的,当初他暂留衙门,狄世廉大概也没料到后来会请他当师爷,故也未曾安排。 再看新写的卷宗,倒是没多改动,不过是将他所写又誊写了一遍。 “你们这些后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手记也乱涂乱画。”老主簿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顺手从旁拿了他之前在西街和俞河验尸时速记下来的那本纸册指点起来,“造词遣句上,还需得多多参见往日的旧卷宗才行。” 连巡逸百般滋味在心头,也无意与他争辩,点头径自回了侧院。 他不知道老主簿这是在下马威还是就纯粹看不顺眼,如是前者不过稍微忍耐些时日,待时间一长,隔阂自然也消退,如是后者,那么往后无论他如何行事都会被挑刺。回想他自进了衙门,见面便针锋相对的人还真不多,与衙差一众都算得上有来有往,就连最开始冷言冷语的俞河现如今都相处甚好。 想到俞河,连巡逸心里平复了些许。 俞河不过是看似难处,可比老主簿这种三句话里便有一句明嘲暗讽的人强多了。 虽说起初是想着欠下的恩有多少偿多少,待离开西庐县那日就算两清,可这些日子处下来,便觉出俞河此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实则是有些许仗义的,虽说偶尔有些钻牛角尖,可衙门里的衙差毛病也不少,许是这样,他才会与众人生出嫌隙。就说上回抬尸那事,明明是公务,那个叫“二林”的衙差,当着狄大人的面都如此懈怠,那私下里不得使劲给俞河添堵么? 正因如此,每瞧见俞河来衙门,连巡逸便总留心着,看有何需要帮忙。 虽说这般殷勤过度容易引人猜忌,不过他好歹有功名在身,这群人再嘴碎,对有学问对人还是有几分恭敬的,便不敢当着面说三道四。就拿验尸这事来说,他虽然也时常出入义庄,接触尸首,可回到县衙侧院与衙差们的住处,却并无人嫌他晦气。若是换作俞河……想来俞河宁肯远居义庄也不住在县衙,多半也有这些人的缘故。 连巡逸想来想去,便又想到了昨日验的那些焦尸。 此时四下无比安静,触目惊心的凶案惨状不断在面前闪过,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大概是因为那夜救火时烟熏火呛,嗓子一直不适,脸上至今都仍错觉有焦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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