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 张华抬高音量,口中木哨尖利而短促地连吹两下,与此同时,城墙隐蔽的垛口处,数十门长约六尺的单箍铁炮缓缓移动起黑黝黝的炮口,炮手一手压着炮筒,一手捻着麻纸火药,屏息着朝着二百步外瞄准—— “放——!” 一声绵长而持久的哨音骤然划破了夜空,邻近三山门的十五个垛口在一声令下,同时开炮!底下潮水般起伏的倭军立刻被炮火覆盖,炸响方圆五里的敌军! 隐蔽在台阶砖石底下的玉带娇有些傻眼,一片黑暗里,她和琉璃珥面面相觑: 不是说要在通济门下决战嚒? 不是说城西不会再遭遇攻击了嚒? 这个体量一听便不是小股部队攻城,这分明是倭寇大军攻城!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了。整个城墙已经被火燎起来了,城墙破洞处应天府勉强先用沙包堵住,杀香月脚步迅捷,在几乎没法下脚的地方迅速潜到另一侧,找到最佳角度的炮手,用手着指着那抬巨大的投石车向他下令:“看到那个三十尺高的横木没有?一直砸那里,直到把那个东西给我砸碎!” 杀香月目光一瞥,余光正瞅见一道灵活又圆滚的身影在运送弹药,那崽子神色匆忙,一看体量就不是士兵,不知道是谁放他上来的,正帮着太平教徒抱弓箭和弹药。 “小孩子别乱上,”杀香月拉开大步,走过去便推了那小胖墩一把,一托一拽提着人便往掩体木栅后塞:“蹲着!” 这场仗本来就是硬仗。 玉带娇跟贡院的学生混在一起久了,盲目乐观得很,殊不知他们的自信是有人为他们撑着金陵城上的天。 十余日前,也是八月二十日夜,在整个城池刚刚接到北方噩耗、还没有开始全城动员的时候,在亲手送走可以拱卫金陵的最后兵力后,凌晨寅时初,窝里的公鸡还睡得正香,金陵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集结,整个守备衙门灯火通明。 杀香月知道他们请自己的用意,官府看中了太平教在民间的力量,他们需要援手。 可是提出合作的时候,杀香月根本无意联手,大明王朝已经走到了末路,他们精锐被歼,上皇被俘,满目亡国之相,现在连唯一可以抵御倭寇的大军也被送走防御北京了,黄土都埋半截腰了,谈什么合作? 并且不是杀香月看不起他们,大明承平日久,武官一个个都要不会打仗了,何况这些文官? 他们一没有战斗经验,二没有指挥过战争,三甚至没有亲手杀过人,他们大半辈子只是管理南直隶地面的靖平,只是在桌案之后处理公牍和案牍,对面的倭寇狼子野心,却是有备而来、兵精将勇,他们凭什么赢? 杀香月不想多谈,直接将曾经对邝简提出的条件,在议事厅内再提一遍。 “这就是太平教的诚意!” 坐在他对面的高官立刻拍案而起。 那人有一副洪亮的肉嗓子,脸色阴沉,喝出的声音如敲锣般的震响,粗大的拳头往红木桌上一凿,手臂整个绷起,筋脉浮凸—— 杀香月容颜冷艳,暖红色的烛光中,笑也不笑: “十一年前,我教前掌教李梦粱也曾与朝廷合作,请问他是如何下场?口惠而实不至,你们又有什么诚意?” 太平教至少可以化整为零,逃得一难,现在帮他们抵御,结果只会是玉石俱焚,让他带着太平教自废武功投靠官府,凭什么? 这些人在五月末六月初的时候围剿太平教,可是各个不遗余力! “丙阵地有倭军登城!” 城头上,一个高个儿的太平教徒骤然从墙头上站来,扬起脖子怒吼一声,说话字正腔圆,如打雷似的:“砍下去——!” 而就是在同时,那庞然大物的炬石车竟然再次发动了咯吱咯吱的机括声,杀香月提着那孩子,转身的一瞬间,五百料的巨石忽然砸碎了他刚刚站过的垛口,灼灼热浪两架火炮五个人全部兜了进去! 轰隆一声!然后是哗啦一声,城墙的垛口直接塌下去一半,碎石乱飞! “小杀师傅!”玉带娇在另一侧的石阶上登时趴不住了! 杀香月选的角度很对,那炬石车的薄弱地带就是在这段城墙炮口的射程内,所以它也毫不犹豫地,直接朝着这里开炮! 炬石车精度不行,可是它的烈度已经可以弥补所有的精度差距! 杀香月朝着那小胖子的屁股反方向狠狠地踹了一脚,紧接着他脚下城墙的斜面骤然倾斜,杀香月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边缘!杀香月徒手扒空了两次,在第三次终于死死扣住了边缘的凹槽,石头呼啦啦地落下来,碎石携着一台重型野炮轰隆而下,石块反弹在野炮生铁的炮筒上,低沉厚重的声音就直接炸响在杀香月的耳边,杀香月张大了嘴痛喊一声,悬在半空的手臂骤然抖了一下! 炮火停滞的间歇里,玉带娇直冲到那砸出来的沟壑旁,炬石车这一次在城墙砸出了五人深的深沟,另一边的人甚至没办法去帮他,好在杀香月也不需要人帮,他在半空中用力地悠荡了几下,蹬着凸起的石块自己便爬上了城墙。 这若是换一个人便已经死了。 一溜一溜的鲜血从杀香月的耳朵里淌出来,杀香月朝着一群担忧的目光摆了摆手,有些大声地说:“我没事。”他现在暂时的耳鸣,所有的声音在耳边都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仿佛陷进了一片海水里,唯一能听清楚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炬石车每砸出一个缺口,就是敌人下一次的主要进攻方向,” 他听不见了,但是脑子还清楚, 杀香月迎着一群人的目光,指了指脚下的缺口,大声地说:“这里,守住!” 然后飞快地摆了摆手让大家各归各位做战斗准备,自己则走到刚刚嘱咐的炮手身边。 他还是幸运,他刚刚嘱咐过的炮手,在炮轰时被一条椽木粗横栅波及,直接从胸口对穿戳成肉泥,燥热的焚烧的气味里碎石交杂出令人呕吐的焦臭,杀香月的耳朵里流着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神色平静地把尸块搬下去,然后小心地把滚烫漆黑的炮筒擦干净,防止等下哑弹。 小胖子呆呆地看了看那个死人,呆呆地又看了看眼前的活人,他认出了他,这个人就是之前在鹤芝斋,走到他身边安慰他的那个人,是茨菇案审判的三法司大堂外,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刚才也是他朝着自己屁股踢了一脚,救了自己一条性命。 杀香月擦了一下从耳朵里流出来的血,看到身边那个小胖子被吓得不敢动,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帮我填弹。”杀香月平静地说。 城墙沟壑的另一侧,玉带娇两眼泛酸,捂着自己的嘴骤然转过身去!紧接着快步扑到邻近金陵城内的一侧的城墙,定定地看向城中漆黑的驰道—— 整条街道空空荡荡,沉沉寂寂,没有马蹄声,没有甲兵声,甚至他没有听见邻近城楼的兵员调动。 “怎么还没有支援!” 她一拳砸在粗糙不平的城墙上,恨声道:“支援呢!” 她不知道,今晚的城西,三个时辰内都不会有人支援。 而现在,刚刚过去半个时辰。 与此同时,一双眼带小痣的狭长眼睛,正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城西的战局—— 他带着黑色的兜帽,黑色的斗篷如隐身在黑暗中。 他潜藏金陵城中已经很久了,一直在为城外传递消息:他知道城西只是看起来工事齐全,其实内里兵力严重不足,指挥官杀香月擅长营造,擅长唬人,但也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只要这边加大火力能打过来,配合通济门行动,东西对进就可以将金陵城拦腰切断,然后分而灭之。” 连倭军的会师地点曲宝都为他们想好了,就在秦淮河的镇淮桥上。 “城西并不是金陵官府的防御重点。想也知道,太平教掌教指挥,金陵官府有多少人真的信任他?又能给他多少人手?……几千?不,没有,他们只有几百人,稍微用电力气,就可以摧枯拉朽。” 曲宝的眉心微微蹙起,他已经在这这边的城门驰道等很久,原本想着等着他们进城后位他们引路,只是没有想到倭寇这么不中用,他都把军情告诉他们了,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还拿不下这么点人。 隐隐的声音从东南传递过去,曲宝扭头,知道那一边也陷入了苦战,他思绪转了转,打算再帮倭寇一个忙。 远远的应天府内灯火通明。 漆黑沉重的大案上,传令官不断地传递着东南通济门的消息,丰城侯面色严肃,不断地占领区画出线条—— 此处是整个金陵作战的指挥部,丰城侯李贤、应天府李敏都镇守在这里指挥作战。 “二十部通济门已经全部集结完毕!” “大军已出发!” “通济门已关闭!” “我军与倭寇已陷入了鏖战!” 城西的炮火不停,每一声都传到了城中,可是应天府中钱锦等传令官不断地奔跑着传令,传达的确不是城西的军情—— 曲宝摘去了风帽,黑色斗篷下是一身普普通通的公服,他跟着传令官一起,忙忙碌碌地加快脚步,浑水摸鱼而入,门口守卫一时疏忽,没有看清楚衣服里塞着饱满的鼓鼓囊囊的一团。 应天府黑柱的回廊上,钱锦匆匆走过,忽然间回头看向另一侧的回廊,瞧着那个和自己同样服色的人,不禁有些疑惑:“哎——那个,那个人不是那个……那个谁……”他一时眼熟,却有些不确定,无措地挠了挠头,身后的立刻推了她一把:“赶紧走吧,现在急着送情报呢!”钱锦只好点头,迟了几步,讪讪地跟上了前队。 另一侧回廊里,没有回头的曲宝暗道侥幸,缓缓吸了一口气,继续向里前行—— 但他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要走险棋了。” 五日前,在城西遭到突袭之后,金陵高层的作战会议便已经改变了作战方略。 “已经得到了情报,我们城西布防泄露,倭寇将用近一万人火力攻打城西,两万人马攻打通济门,两线同时进攻,欲将金陵来个拦腰截断,目前还无法确切的具体行动日期,但是大体攻击思路已经缴获。” 应天府的内部军情会议里,年轻的各方面将官或凭或坐,围着一张巨大的金陵及城外地图商讨,与前些日子的氛围肃杀不同,如今他们的气氛已经宽松了许多,哪怕他们很多人都是这半个月才开始熟悉的。 “他们在通济门大张旗鼓,石城门那边波澜不惊,看来是想耍诈啊。” “那支援城西呗,把人手凑足,让他们攻不下来。” “可眼下一旦分兵作战,两边都只能防守,无法取胜——”中年将官转头问:“侯爷,您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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