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到最后,两人又来到了那座青石桥上。 阴云之下,虽不见月,却有灯光,星星点点自四面八方涌来,映着桥下水光粼粼,远处寒雾袅袅,画舫雕栏顺水而行,船帆应风拂动。 他呆呆看着,严况又在他耳边问:“好看吗。” 他下意识的应了句“嗯”,又觉得奇怪,索性闭嘴不再言语。 严况却道:“世上美景,绝不止于眼前如此。” 程如一笑了笑:“那又如何……往后都看不到了。” “我能让你看到。” 严况骤然伸手,一把扣住程如一肩头,将他整个拉到眼前,神色灼灼的盯着他,程如一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烧化了。 严况眼底满是坚定:“程如一,记着,你一定要撑住。” “不论如何,不论何处,我都会来救你。” “活下去。” “信我。” …… 所以……他还真的来了。 严况满手淤泥,已徒手挖开了一大片土,所经之处寸土不留,但乱葬岗并非方寸,若是如此盲目找下去,天会亮起来,程如一也会彻底凉下去。 “严……” 微弱声音传入严况耳中,伴随着雨声淅沥,听不真切,他怀疑自己听岔了,瞬间屏住呼吸,提灯四处寻去。 “严……况……” “严况……” 严况举灯抬眼望去,在无尽夜色漩涡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烂泥尸堆之中,破土而出。 迷茫之中,程如一在意识里看见了炸落满天的金雪,一如儿时那般飘飘洒洒,瞬间照亮了他前路漫漫。 他拼尽全力,从淤泥里伸出手去,他试着张开嘴,竟是能再度吸进气来了。 “严况……我在这里……” 他用充血的喉咙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来,严况闭目细细分辨着,忽地起身提灯跑了过去。 “程如一!撑住!” 严况的声音随着灯光一齐打了过来,程如一眼睑抖了抖,费力睁开了眼—— 金雪淅淅沥沥淡去,眼前是风雨交织,微弱灯光映出那张熟悉的阎王玉面,他此刻模样焦急,正奋力的挖开自己身上的泥土。 是这双手让自己遍体鳞伤。 也是这双手,将他从尸横遍野的炼狱里,抱了出来。 程如一接触到了活人的温度。暖意袭来,困倦也顿时席卷,他昏迷过去的最后一刻,还是低低呢喃了一句。 “你总算,来了啊……”
第17章 京河捞尸人 京郊运河,一到夜里风雨更甚,河岸上百米处,有座破屋却俨然不动。 门前挂着的两盏破灯笼这会儿被风吹得直撞房檐,啪啪作响。那火虽早熄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白色灯笼上粗写的黑字,是个醒目斗大的—— 奠字。 如今朝堂江湖皆有动乱,江河上常有水冦作乱,总有稀里糊涂沉尸水中的商贾游客,也有那失足落水的短命鬼,穷途末路自尽的可怜人。 人生一世,到头来最在意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是以每条江河都约定俗成的会有那么一两个捞尸人。他们常驻岸边,替不幸罹难的水鬼们捞尸安葬,以此拿些家属的酬劳,还有的捞尸人也会顺带着做些白事生意。 此刻,京河边那捞尸人的屋里尚亮着烛火,正映出院里几副东倒西歪的破棺材。岸边风急,刮得棺材板子咯吱咯吱作响,略略一听还颇有韵律。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棺材板的节奏。 一声嘶鸣,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背上,黑衣人影背负包裹,怀抱着人,勒马驻足在这诡异破屋前。 “到了……你撑住。” 严况抱着程如一翻身下马,一脚踹开那形同虚设的破败院门,又将院里几块挡路碍事的灵位踢到一旁,径直走向门前。 还不等严况再踹,只闻女子泼辣粗野的叫骂声霎时透过门板,像那炸开的火星子一般扑面袭来—— “狗日的,大半夜吵死你娘了!是哪个不开眼的腌臜泼才混账羔子,是打量着你老娘我死了?还是多喝了几碗黄汤马尿,也敢到这儿来撒野!” 门扉应声砰然而开,一名身体壮实又粗糙黝黑无眉的年轻女子正抱臂站在门前,怒不可遏朝人吼道—— “让你奶奶瞧瞧,是哪个……” 严况立时扯下帽兜俯首道:“若娘。” “你!严……严指挥…!?” 严况一开口,女子瞬间愣住,粗俗神态霎时收敛不少,连忙侧身让人进门来。 “这大半夜的,还真是只有鬼才会来敲门……!”那唤作若娘的女子嘀咕着,手上连忙往桌上添了几支烛火,又敛了敛衣襟道:“怎么,又有人要我帮忙收尸了?刚好最近这河里的生意惨淡,半个月了我一个也没捞上来……” 若娘絮叨着,严况直接抱程如一进了屋,这屋子虽不小,却被棺材纸人堆满了,就连棺材里都塞满了纸钱和灵幡。 “哎!喂哎哎哎……!” 若娘见严况入内巡视一圈后,竟把人放在了自己床上!顿时尖叫崩溃道:“严况!别把死人往老娘床上放啊!新换的褥子,老娘还要睡呢!” “他没死。”严况伸手撩开他面上凌乱碎发,蹭掉那张脸上沾着的泥土。 程如一此刻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俨然是一副气绝身亡的模样。 若娘见状急得直跺脚:“没死?放屁!这是你从哪个坟头里扒拉出来的死人呐!比那水里泡了十天半个月的还难看!这身上都是泥,别往老娘床上放啊!喂……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严况伸手褪下程如一身上裹着的披风,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使得原本还在大喊大叫的若娘顿时一哽。 “这……这,又是你的手笔?”若娘上前去,伸手往程如一脖颈上一探,又开始絮叨:“啧啧啧,这铁定活不了了!诶,严况,他谁啊?我看你挺在意?那这次算你便宜点?三百文,怎么样?寿衣棺材墓碑全包,诶,牌位要不要?院儿里有好些被我刻废……啊,是说,院儿里还有好些没刻字的呢,我白送你一个?” 严况置若罔闻,用被子将程如一紧紧裹住抱进怀里揽着,又搓热了手心,去捂程如一的后脖颈。 “若娘,请帮我倒杯水。”严况低声道。 若娘不耐烦道:“老娘看死人最准还能骗你不成?这跟我当初不一样,绝对救不活了!赶紧让他入土为安吧!” 严况却不为所动,只垂眼看着程如一道:“要温水。” 若娘看清严况神色,不由愣了愣道:“不是我说……这什么人啊,你一定要救?” 但见严况神色坚定:“一定要救。” “什么人呐……大半夜的来使唤老娘,真是活见鬼,还是个阎王鬼……”若娘翻了个白眼,虽然嘴里抱怨着,却还是披了件衣裳去厨房灶上倒了碗温水来。 严况接过水碗来,掐着程如一牙关,将水灌了下去。 “咳……”程如一登时被呛得咳嗽起来,身子也无意识的蜷缩起来,许是扯痛了伤口,又皱了皱眉头。 “嚯,真活了?!”若娘一脸惊讶:“阎王老爷果然厉害,这寻常的水在你手里转一圈,就成了灵丹妙药嘿!” 严况正色解释道:“他与你当初不同,是吃了闭气丹。这药服下后,人会状若气绝,但只要服些温水,便能化解药性。方才雨水激醒了他片刻,但不若解药性,还是会渐渐气绝,形同假死。” “严况,不是我说,你到底是阎王爷还是药王爷啊?”若娘打趣着,也在床边坐下,撩开被子,本想伸手去探程如一手腕,结果刚一碰到,却“哎哟”一声收回了手。 “别乱碰。”严况蹙眉,重新把程如一的手掖回被子里。 若娘一脸嫌弃:“我的那个真人菩萨哟……这手腕子烂成这鬼样子,你还能把出个什么脉来?” “只是看着吓人。”严况手心贴了贴程如一额头:“皮肉伤,但也要赶紧处理。倘若感染化脓,以他这身子,禁不住。” 若娘叉腰道:“那你去医馆啊!我这儿是送葬的好不好?喏,你看看,棺材……相中哪个了,随便挑,我请客!” 严况道取下包裹,将程如一缓缓放在榻上,转身神色恳切道:“若娘,此人身份特殊,京中眼线遍布,寻常所在都不安全,我只能带他来此安顿。” “成……成,住,住吧!”若娘无奈摊手,嘴里嘟囔着。 “谁让老娘欠你这阎王爷一条命呢,烦死了……”若娘小声嘀咕着。 …… 程如一觉得魂魄飘飘荡荡,像是被浸在忘川里头,随波逐流。 “如一,如一……这儿,娘在这儿……” 耳旁有女子温声唤他。程如一应声睁眼,袅袅烟雾中,素衣长发身影,正立身不远处,背对着他。 “娘……是你吗?你来接我吗?” 程如一快步上前,可明明只几步距离,他却触不到眼前人。 “哥!” “哥哥救我……救我!” 女孩撕心裂肺的求救声揭开尘封久远的记忆,程如一屏息咬牙,脸色难看得几乎快要哭出来。 “娘!幺妹儿!” 程如一呼喊着,却觉膝窝一痛被人按倒在地痛打,他挣扎着想要蜷缩起来,耳边又忽然传来骂声—— “你这个小孽种,也想读书?打死你也活该!” “哥……别打了!别打我哥!”有个少女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可随即那少女却骤然回身,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我从来没有哥哥……把他给我拖下去!” “不……” “不!” 程如一大声呼喊着,猛地提起力气挣扎开来,双手胡乱抓了一通,却似乎真抓到了什么,仿佛有东西在掌心流淌。 他低头去看,霎时面色惨白。 啪嗒,啪嗒。 满手鲜血顺着他指缝掌边,成股流下。血花溅落在他脚下不计其数的尸骨之间,血与骨,啪嗒啪嗒,打出诡异节拍。 “该死……” “我不怕,我不怕你们!” 程如一嘴上说着,却转身想逃,眼前光景瞬时一变—— 他身侧是许多名士模样的人,手上不断滴落的血水,已然化作状元红袍,宛如枷锁烙印一般,紧紧箍在身上。 耳边是听不清的恭维庆贺,眼前人人都是笑脸,笑得虚伪又扭曲。程如一推开人群想逃,却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拥倒在地。 他想爬起来,又被人踩在脚下。 一脚、两脚……有无数人从他身上狠狠踏过,碾痛他皮肉骨髓,痛得他两眼发黑。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一道寒芒闪过,眼前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如一艰难起身,衣衫褴褛,发髻凌乱,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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