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已经小了,二人站在树下,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细碎的雨滴,只留下静谧和沉默。 孟云垂头看着手里握着的绿豆糕,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将吴三能的住处打扫得很干净,洗了他的旧衣,收拾了他作工剩下的木料,还替吴三能再送了一盆米竹给程琉青。 “那就看看吧。” 程琉青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不是诘问不是问罪,他明白自己没有质问的立场,所以只是想来看看。 他跟着孟云走进了屋内,屋内被打扫得很整洁,吴三能从前住的屋子被上了锁,程琉青没敢看也没让没孟云去开。 孟云亦趋亦步地跟在程琉青身后,神情紧张,看见程琉青的视线落在门锁上连忙问道:“…你要进去吗?” “不用了。”程琉青回答得很快,他收回目光,“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赵择汇还有没有来找过你?” 孟云摸索钥匙的手僵住,他一时哽住,答不上程琉青的问题。 他以为程琉青来会痛骂他,其实无论怎样恶毒怎么凶残的话他都能接受,可程琉青这样平淡地问起来,就好像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平常又自然的对话。 可奶奶莲息吴三能的死,这般痛彻心扉的往事,孟云知道程琉青只会比自己更难忘,那他这样状似无恙又是为什么。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琉青寻声望去,孟云依旧埋着头,穿堂风吹过,吹动他的黑发遮盖了白发。 “问你为什么要做池楼的内应,为什么要装疯卖傻吗?” 程琉青替他说完想说的话,然后顿了顿,“来之前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也实在困扰我太久,我想得头破血流也想不出原因。可见到你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也清晰了些。” “那时的情况和境遇,枉死的是你的至亲,你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并没有立场指责你。而后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遵从池楼的命令,若他要你死你便不能活,你靠装疯卖傻活下来是你的本事,我同样没理由否定你。” 在鄢朝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多,没有人会来打扰,程琉青抄写佛经的时候偶然窥见天机,得以把自己从死胡同里面救出来,不再执着于过往。 程琉青说罢慢慢从屋内往外走,褐色的家具一件件尽收眼底,瞥见一个刻了一半的木偶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孟云的脚步响起,他紧紧地跟在程琉青面前,声音磕磕绊绊,“我…我并非不知错也不用你替我开脱,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吴三能,也害惨了你,但我所做都是为能让孙直遂伏法,为了姐姐——” 这时程琉青如梦初醒一般,他截住了孟云的话头。 “孟云,你没有对不起我,值不值得该不该做都不用我来评判。” 桌上那个没刻完的木偶上还翘起了一丝木屑,刻刀摆在一旁,像是工匠上一秒还在思考如何下刀。 让程琉青移不开眼的是木偶的发髻,那是莲息常梳的样式。 孟云察觉的程琉青的视线,他也跟着看了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在程琉青再次迈步往外走时他奋力地抓住程琉青。 他站在树下,就好像还是从前的孟夫子,也像是从前喜欢躲在莲息身后看书的孟云。 只是说话的声音要比从前大很多,他说,“我不觉得我是错的。” 程琉青轻轻挣开他的手,在孟云急促又无助的呼吸声间树梢落了一滴雨,程琉青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低,和那滴雨一起落进了长满青苔的石板里。 “我只是觉得难受,做错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竭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想去弥补去拯救,可到头来了还是无用。” 他在天命里留有的那一丝可以转圜的空间里奋力补救,可是一切永远只会落向既定的结局。
第142章 夜色渐渐笼罩岱镇,连绵的山也隐入暗中,各家铺子小楼上都点了灯,嘈杂的街道噤声,小镇的夜晚一片静谧祥和。 程琉青不顾孟云的再三挽留,撑着伞慢慢往茶楼走去,还没走到便闻到自小楼中飘扬出的饭菜香气。 推开门时月喜正端着菜从后厨出来,见了程琉青连笑道:“公子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是大人做的。” 还没见过傅宴存下厨,程琉青心下顿觉好奇,放了伞便快步走了上去,边走边问道:“做的什么?” “只是辣椒炒肉。” 傅宴存从一旁的小门中走出来,回手掩上门,侧头道:“我这道菜是隔壁大婶送来的小白菜煮豆腐。”说着便将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 程琉青立刻笑开,夸赞地拍了拍傅宴存的手臂,道:“你竟还会下厨,真是没想到呢。” “从前跟着何叔在船上没事干就看着厨子们做饭,会点皮毛。”傅宴存递碗给程琉青,又另外拿碗给他盛了碗汤,“尝尝咸淡。” 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汤,程琉青连连点头,又捧着傅宴存道:“真是好喝,你的手艺竟然这样好吗?” 傅宴存听出他言语中哄人的意思,只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将筷子递到他手里,又示意月喜夹菜吃。 茶楼内只在一楼点了灯,三人围坐桌前被黄澄澄的光包裹,温暖又融洽的氛围让彼此更亲近,也好像窥见了往后平静岁月的一角。 吃到一半月喜突然站起身来,给傅宴存和程琉青各斟了一杯茶水,二人对视一眼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安静地等着,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开口。 月喜先看了傅宴存一眼,又转过头看程琉青,说话前深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水的手捏得通红。 “大人,公子,你们对月喜的恩情,月喜此生无以为报,要是你们不嫌弃,这辈子月喜都要跟在你们身边。” “洗衣做饭也好烧火砍柴也行。”月喜环顾茶楼,又连忙道,“若是看茶楼算账本我也会学的…往后我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只是希望大人和公子不要嫌弃我…” 月喜说不出多么体面华丽的话来,结结巴巴的几句话全是她心底所想,于她而言,程琉青和傅宴存已然是亲人般的存在,她在乎这份情义更想存续下去。 她说完茶楼内静默了一瞬,片刻后程琉青站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温柔地看着月喜的面庞,笑道:“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便没有什么大人公子,你要是不习惯叫我的名字,那就喊兄长如何?” 月喜眼眸闪动,嘴角向下撇着微微颤抖,她点点头又埋下头去,伸手用拇指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在沉默的间隙傅宴存站起身来,程琉青的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便伸手去扶,一碰到他才察觉他的手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样,瞬间凝滞了程琉青嘴角的笑。 平白的程琉青心跳得有些快,握着傅宴存的手,迟疑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话让月喜也抬起了头,她也不明所以地变得紧张,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傅宴存。 眼看轻松适宜的气氛被猛地掐断,傅宴存被这样两道迫切的视线看着,他想说没事别担心,只是有点头晕无力。 可是要开口一瞬间却觉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胸口突然袭来的窒息感让他再不能强撑着无事,拼命地克制才没有用力抓紧程琉青的手。 “没有,只是有一点累。” 尽管傅宴存再伪装得平静,可他说话时无力又颤抖的声线让程琉青有一刹那的慌张,就好像悬于头顶的那把剑终于松动了,而他依旧无路可逃。 程琉青没再多问,也不肯再让傅宴存多说一句话,他转头对着月喜说,“你去叫郎中来看看,一定要快。” 月喜回想起下午傅宴存有些迟缓的动作,也不敢耽搁飞快地跑去了。 程琉青扶着傅宴存慢慢地往楼上走去,他走得很小心,生怕傅宴存会大喘气。把傅宴存扶到床上后程琉青又打量着他的脸色问他还难不难受,傅宴存依旧摇了摇头。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郎中来瞧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实际上这些时间他已经拖得够久了。 等扶着傅宴存躺下了程琉青又打了一盆热水来替他擦了擦脸,他们没人说话,屋内安静得有些过分。 岱镇又下起了雨,月喜带着郎中踏雨而来,使得屋里沾染了些许的水汽。 郎中搭了搭傅宴存的脉,眼神一变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眼傅宴存泛白的脸色,话说得很委婉,“这个病你应该清楚,拖到现在…已经够了…” 月喜不明白什么意思,追问着郎中,程琉青却很平静,其实在请郎中之前,他也已经猜到了。 他的回应被窗外的雨声切割的断断续续,“好像是…过去半个月了……” 其实还没有半个月,程琉青认真地想了一下,过了今晚才十四天而已。 十四天不算漫长的时光,而傅宴存走得似乎比时间里的一切都要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像流沙要消逝于掌中了。 躺在床上的傅宴存听见程琉青的话缓慢地垂下眼睛,他讨好似的拉着程琉青的手,刚想说话就听见程琉青让月喜带着郎中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夜雨声烦,他们倒是格外平静。 傅宴存撑着手坐起来,或许是见过太多生死,他看起来并不多么恐惧。 唯一让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自己突然的离开或许会给程琉青带去痛苦,尽管他的歉意和愧疚已经重申了无数次,可依旧不能缓解丝毫。 “琉青,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时间到了?” 傅宴存碰到手腕上那只千疮百孔的手镯,干笑了一声,“我欠你一条命又欠你的谅解,所以上天只给了我完成这两件的时间,时间一到我便该走了。” 他尽量将语气说得轻松一些,好让死亡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悲戚。 闻言程琉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宴存,道:“如果死亡算是这次的终章,那到这里,你我也才算是两清。” 傅宴存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说道:“你这样说算是原谅我了吗?” 程琉青沉默着,垂眸看着傅宴存伸过来的手,想起这双手做过的一切,半晌后轻轻地点了头。 “如果一定要说是从哪一次开始动摇的,我想或许是廷春台那场大雨。” 程琉青说得很慢,他偏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慢慢道:“是不是因为人在下雨的日子会格外脆弱些?如同现在一般。” 他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平静,可傅宴存却无比清晰地看见自他眼角滑过的一滴眼泪。 傅宴存勉力靠近程琉青,试图替他擦去眼泪,可以仅仅一个抬手是动作便让他呼吸加重,一瞬的耳鸣过后便让他更为清楚地认识自己到快要死亡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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