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校尉立刻将门口守卫的士兵调入内营,用钢刀铁剑指着那群手无寸铁,却红了眼的百姓。 他将李昀护在身后,咬着牙说道:“殿下,暂且避一避。” 李昀将苍白的手搭在校尉的侧臂,极缓慢地站在了那躁动不安的百姓面前。 青衣白袍,随风而起,那清贵里夹着两分渺然出尘清雅,直脊而立,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冷然睥睨一眼,声音清冷而威严。 百姓用沉默到令人心悸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昀看。 在蚂蚁吞噬大象前,也是这般静默的倾轧。 他们虽弱小,可求生执念,比任何人都要更强。 李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片刻,轻轻挽起衣袍。 那手腕上的红痕狰狞地闯入百姓的眼底。 宛若被宣判了死刑一般,百姓们无助绝望而悲愤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在整个营地间。 “这不是寒疫。” 李昀冷冽的视线扫过那为首的青年,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先是齐刷刷的静默,复而炸开了锅。 “这不是寒疫是什么?” “这又是为了骗我们去死的新招数吗?” “我的命好苦...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啊...” 面对百姓的哭天抢地,李昀只是淡淡地重复着。 “本王说,这不只是寒疫,更是敌军的诡计。” 那掷地有声的话,带上了天生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不少百姓本能地闭上了嘴,用渴望求生的目光看着他。 “诸位久居河安,便该知道,赤凤营以护佑百姓为责,绝不会苛待任何人。” 李昀疏离威严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温和,如春风拂过这片荒芜死地。 “本王三年游历,见过无数官逼民死的惨状,可河安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本王听说,每年花朝节,赤凤营将士们都会携妻儿归家,邻里街坊也会聚首同乐;而一旦战事起,百姓无论手头拮据宽裕,总会将家中存粮贡献出来,交予后勤,为战士守城献出自己的一片心意。” “如此,军民一心,才使得大庆北方关隘坚不可摧。这功勋,有赤凤营将士的一半,自然也有河安百姓的一半。” 百姓脸上有些动容。 似是想起了那些曾经,眼中的敌意也淡了些。 “如今,将士在外御敌,眼看便要击败敌军。可对手狡猾,妄图散布疫病来扰我军心,以便使赤凤营将士腹背受敌。” “若他们败了,河安便会不保;河安城陷落,诸位的亲眷骨肉、所有珍视的一切,都会被敌军尽数摧毁。” 营地十分安静,大铜锅沸水里滚着花白的米粒,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那米香也被寒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李昀鼻尖擦过那丝香甜的滋味,一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蓦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抿着唇,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恶心,修长苍白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腹间的衣料,以拳抵着那泛酸冰凉的肠胃。 他的眼前有一瞬的眩晕,天地仿佛都被白雪堆满,只余一片纯白。 他颤抖着,在狐裘的遮掩下,用一根极细的银针,狠狠地刺进了虎口,以换取片刻的清醒。 校尉就站在他身侧,听见了李昀咬紧牙关的颤抖呼吸声。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敬佩之意。 原来文人也可以这么坚硬。 他不忍看李昀这般痛苦,立刻清了清喉咙,替他接着说道:“你们,忘了前几年,那个去采药的姑娘,被兰泞人撕成肉片,又缝了起来,送到了中军大帐作为挑衅礼物?” 校尉粗着嗓子,顺着李昀的话,试图激起百姓的同仇敌忾。 他长臂一展,比划着那姑娘的娇小身形。 “那女娃子,明明是个人,但送过来的时候,就像个破布人偶。那眼皮也被缝了起来,眼珠子翻在外面,一副永不瞑目的样子。” 他指着那为首的青壮年:“她要是你闺女,你怎么办?” 校尉手指划过面前那站了一排的人:“要是你的妹子,你的老母,你的婆娘,你们怎么办?!” “你们闹,闹到最后,都没了,靠你们一个人,拿啥去和兰泞狗贼打?!” 百姓脸上的动容更甚,有些已经放下了紧紧攥起的拳。 李昀艰难地呼吸着,忍着极度的眩晕与不适,慢慢地直起了腰脊。 他的声音染上沙哑,可语气却无一丝软弱。 “如今,诸君与本王同染这疫病。这是你我的不幸,却不能让它成为诸位亲眷爱侣的噩梦。” “军心不可乱,是为了赤凤营将士,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诸位请安心。关于这疫症,现众医官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尚需时间完善药方。” 李昀适时地扬起手臂上的红疹,那极有说服力的温和话语响彻一营,甚至带上了一丝调笑的俏皮。 “再说,有本王在此,谁敢不尽心调配药方?” “谁说的!”一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皇帝下了诏书,说梁王图谋不轨,他现在是个罪人,根本不能指望着他!!” 本被安抚下的百姓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那岿然不惊的沉稳让那带头引乱的人慌了手脚。 校尉忽得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刚才派人去查的争端也有了结果,两件事蓦地联系在了一起,他兴奋地脖颈都红了。 原来,梁王殿下是以身做饵,引出罪魁。 这兔崽子是奸细,来乱军心的。 李昀赞许地看向校尉,接着,极优雅地抬起细瘦修长的手臂,指着那出言不逊的矮个子男人。 “抓起来。” 他抬手一挥,身后佩刀军士冲了上去,将那小个子男人别着右手制服在了地上。 百姓一众哗然,愤怒有之,害怕有之,可更多的,是被大义与私情说服的观望态度。 校尉狠狠松了口气,用更加佩服的目光看向梁王李昀。 真的没看出来。 这安抚人心引蛇出洞精准打击七寸的老道手法,竟然能在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谙世事的皇族身上看到。 那人仍是狡辩,高声吼着关于李昀身上的罪证,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有些慌乱,本已安下的心又有些浮动。 李昀只安静地听着那人的指控,宛若在听一场无稽之谈的笑话。 他那淡然的态度自然胜过矮个子声嘶力竭的怒吼。 “这混球,便是兰泞安插在河安城中的奸细。”校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又踹了他一脚,朝着百姓解释道,“你们信他的话,不如去听狗吠猫叫,比这叫得好听多了。” 李昀缓缓地走到那奸细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眸冷视,一声轻笑自面纱后传来。 “若是寻常百姓,如何知晓这些皇室辛密?” “这算什么秘密!你的罪名,天下皆知!你在大庆已经没有立足地了,拿什么给百姓做主?!” “陛下尚且未给本王定罪,你如何敢将罪名随意加诸在我头上?再说,本王若做不得主,如何敢孤身入边关?” 李昀温文地掀起狐裘,自胸前取出那隐于外袍下的裴字方印,摊于掌心,微微高抬,擎于空中。 “本王不仅奉陛下圣旨前来犒军,更遵先兄宁远侯遗愿,前来平定战事。先皇遗诏,裴字方印,可调动天下兵马。你说,这赤凤营,本王做不做得主?” 简朴中透着肃杀血气的‘裴’字闯入所有人的视线,校尉第一个跪在了李昀的面前,将手中的长刀狠狠掷于地面,洪亮的声音将这颓丧的场面轰然炸裂:“末将谨遵梁王殿下号令!” 混乱的场面很快被李昀以迅雷之势压下。 伤兵营又恢复了先前的有序,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安定。 校尉陪着李昀一路走回他的破帐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夸了李昀一路,近乎把所有他那没文化的底子全掏了出来,最后夸得他自己脸红通通的。 李昀只是安静地听着,呼吸很浅,似乎时不时地朝着那校尉弯了弯眼睛,表示感谢。 可扶着李昀的方宁心惊胆战的。 他手掌下,梁王殿下的手臂都在抖。 他该说,忘归和殿下真是命中注定的伴侣。不能说是太像了,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第125章 此心安处 “殿下还有什么要嘱咐末将的吗?” 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问。 安抚民心已经耗尽了李昀所有的力气,此刻终于得以独处,他的唇畔终于溢出一丝难耐痛苦的轻哼。 太疼了。 李昀咬着惨白的下唇,消瘦的细长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袍。到处都疼,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将手掌放到哪里,来压制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 “殿下?” 听着那人不安又焦急的问询,李昀勉强张开了嘴,吐出几个嘶哑到干裂的字:“顺着奸细,找到他的同伙,一网打尽。他们...不会只在伤兵营里作乱,城中...也要仔细清查。” “是。” 脚步声渐远,李昀才缓缓地抱住双臂,在原地蹲了下来。他无力地垂下长睫,忍耐着身体一阵接一阵的痉挛。 那股骨子里的寒意在身体里乱窜,如冰水柱横穿脊骨,撞在柔软的内脏处。 李昀捂着唇,先前勉强压下的呕意此刻又卷土重来,他踉跄两步,双手按在那痰盂尖锐的边角处,胸口一顶,一股酸苦的热流自胸腹间涌了出来。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自喉间溢出,李昀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俊秀的双眼微红,染上了极重的水光。从胃口到咽喉处仿佛有火烧过,他抿了口水,又抖着手,强撑着取出了帕子,慢慢地擦了擦唇角,不允许自己仪容有半丝的不整。 他用右手扒着木桌,试图站起来,可胸口的滞闷与窒息感让他腿脚一软,直接半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右手食指勾落了桌上的一方墨,墨台从中碎裂,墨痕飞溅了满地。 可李昀已经无力去管自己衣角沾上的两滴墨汁。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连日的高热不退,那渗入肺腑的剧痛,还有频繁的晕眩呕吐,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这才第二日,便已经要撑不住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昀没有放弃,尽管眼前昏暗,胸口沉重,每一步都是像行走在糖浆里,手脚都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仍是努力稳着步子,靠着帐子角落里的干草垛,缓慢地坐了下去。 浑噩中,李昀在想,那些刻进骨子里的礼教文仪,确实有些用处。 教养能让一个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不至于失态到痛哭流涕,也不至于狼狈到满地打滚。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5 首页 上一页 1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