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来了,也好。” 裴醉攥着周明达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掌翻转向上,安静地看着老夫子的掌纹。 “你教我那些没用的卜算,我从来都不信。不过今日,我倒想试试。” 裴醉用渗血的指尖轻轻划过周明达最粗的那根掌纹,淡淡笑了。 “师父长寿,百岁有余。” “桃花不断,儿孙满堂。” “官运亨通,家财富足。” “余生无忧,寿终正寝。” 裴醉缓缓吐出批命四字八言,那平日从来嗤之以鼻的吉祥话,恨不得用筐装满,全部倾倒在周明达的身上。 最后,他缓缓抬眼,凤眸藏着深深的笑意与温和。 “师父命途恒顺,徒儿我就放心了。” 周明达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眼圈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极轻地扇了裴醉一巴掌。 “你懂个驴的算命!老实活着给老夫送终!!” 裴醉惨白的唇间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色,身体微晃,险些要撑不住摔倒。 “...咳咳...师父,你...说过,天意自有轨迹,人力难撼。我是破局命门,可惜,我能力不够,没能破局,反被命格压着打。我以为,我救回了大庆的颓势,可这几日才知,一切都没变过。”裴醉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拉出一抹直线,声音飘如微风,“这天命人运,真如江水滔滔。你我是江中一叶舟,努力溯洄而上,却仍是抵抗不住这命运洪流滚滚而下。” 周明达喉咙口发酸,声音也颤:“你的寿数不到该尽之时,臭小子,别想不开。” “我知道。” 裴醉抹去唇边血渍,深深吸了口冬日寒风,慢慢挺直了腰背。 正如往日一般,坚毅、从容、毫无动摇。 “师父,我这一生,从来算不得什么君子英雄,算计人心、阴谋狡诈之事比比皆是,与光明磊落更无半点关系。现如今,落得此等下场,我并没有怨言,因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裴家人,骨头硬。纵使命数难违,天道无情;纵使我已经一无所有,却也绝不屈服。” 裴醉轻轻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 “天予我生,我偏要死。我与天道,不死不休。” 周明达手指剧烈地颤了颤。 入仕多年的老道士,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小子身上,久违地看到了自己刚入道门的不惊不畏。 天道,算个屁! 周明达乱草眉毛细长眼眯了起来,悬在空中的手,落在裴醉侧耳畔,替他挽好了散落下来的长发,顺手打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少在老夫面前放狠话。你就是想去陪着梁王殿下罢了,装什么凛然大义?” 裴醉笑着看他。 “说得对。我就是想和他死在一处,不行吗?” 周明达站在不远处,看着裴醉的背影被凛冬回风雪影渐渐模糊。 “真不该收徒弟。” 他笑了,可眼睛又有点模糊。
第124章 定军心 患了寒疫的伤兵陆陆续续挤满了圈出来的那片东南营地。 不仅是兵营,城中也接连出现百姓红疹发热的症状。 医馆已经专门辟出来木屋,用来安置城内的患者,可赤凤营拨不出人手来照看城中百姓,导致内城混乱。收到消息的李昀略加思索,便让河安城内患了寒疫的百姓进入东南营地。 一来,方便集中管理,减少不必要的人手分散;二来,尽量阻止寒疫蔓延一城;三来,防止有兰泞余孽在城中作乱。 只是这样,本就拥挤的营地更加憋屈。新入内的病患已经没有了木板床,只能暂时躺在干草垛上,用围起来的破布挡风。 李昀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肩上挂着几层披风,快要将他单薄清瘦的身骨全部裹住。 他的膝上披着旧棉被,连棉絮都从破洞中被扯出丝来。被子上那股腐朽的陈年雨渍味道被一丝丝渗进破布棚的冬风驱散,可那股冷意又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骨头缝里钻。 他手中拿着一支断头的毛笔,吸了墨水的笔锋毛仍是四散炸裂。手中的一张粗糙黄纸垫在木板上,他就着这坑坑洼洼的木板,努力写着端正的字迹。 隔着布帘,有校尉回禀军中形势,包括草药与人手调配、粮草与火器运往前线的频次。李昀轻轻按着唇低咳,另一手飞快地写就简短回复。 这样肮脏凌乱又简陋的环境,却显得李昀身上那股从容与清贵的气度更盛。下颌削尖,脖颈细长苍白,双颊又清瘦了些,显得那双本就澄澈的眸子更加乌亮。 只是伸出袖口的手腕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块状红疹,那颜色红得滴血,鲜艳得像到即将凋零的寒梅。 帐外传来金戈交杂与争吵,加上隐约的哭声,让李昀顿了笔,眉心微蹙:“何事?” “粮食不足,那群新来的没分到粮,闹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回禀。 “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何不是大事?” 校尉面色一凛,低声道:“是。末将这就去处理。” “稍等。” 那清冷微哑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校尉在外面等了半晌,却见里面丝毫没有动静。他有些等不住了,就在他想要挑布帘进去的时候,一单薄清瘦的身影缓缓出现。 对方脸上虽严严实实地系着方形粗布,却也遮不住眸光里那文雅清贵的沉静。 “带路。” 李昀微垂了眼眸,略作示意。 校尉不敢多说,见李昀行走如常,目光平静,彻底放下心来,大步朝着那营地中心的一口大铜锅走去。 李昀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看着斯文而沉稳,可实则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尖上,痛得他骨头发颤,握着手炉的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藏在面纱下的双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原来,忍痛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李昀手又紧了紧,将裴醉的名字轻柔地辗转过唇齿,仿佛能从中汲取了些力量似的。 围着铜锅的,大都是症状较轻的青年人,此刻身体的病痛还没有阻挡了他们的食欲,于是他们如狼的目光只盯着那分粮的小伙夫。 校尉长刀一抖,扯着嗓子骂:“闹什么闹!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大人,这营中的粮全拿去给前线打仗了,要么就是供给城内那些人,这好不容易有点米粥,咱们再不抢,就只能饿肚子了。饿着,病怎么会好?” 一粗眉短腿方下巴的壮年怯怯地率先开口,拼尽了九辈子的勇气,去顶撞一个手握大刀的校尉。 众人纷纷小声应和。 在寒疫的死亡阴影下,平头百姓终于生出几丝反抗官威的勇气。 “那你们那副鸡贼的样子!”校尉啐了一句,恭敬地请出站在远处的李昀,“梁王殿下为了处理寒疫之事,亲临此地,就是为了安抚你们的心!有殿下在,怎么会少得了你们的口粮!” 李昀站在远处,虽身骨瘦弱,可随意冷睥一眼,那带着威慑的清冷目光让为首的青壮年立刻闭上了嘴。 有了梁王这座安定大山,再加上校尉吆五喝六的怒吼,一度混乱的场面也渐渐平息。 校尉摸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地明白,此事并不轻松。 后方人手不多,伤患百姓已经多过留守军士。 若真的因为米粮分配不均而引起哗乱,一时还真的难以镇压。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安然站在原地的李昀,终于明白了梁王殿下为何非要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保证,也是一道威慑。 校尉转身走到李昀身边,佩服地拱手说道:“殿下英明。” “去查,这争端的原委。这件事...” 李昀倏地咬紧了下唇,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肋下仿佛有火在烧,可皮肤却冷得像冰窖一般,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能忍住喉头的酸痒,闷咳了一声。 “殿下...” “噤声。” 李昀惨白的右手从狐裘的两襟缝隙中伸了进去,用手掌抵着灼烧的脏腑,接着,一点点地深深陷了进去。 他的呼吸微弱,冷汗密密麻麻地浸满侧脸,在冬日黯淡的日光映射下,仿佛镶了一层碎晶。 李昀勉强掀了眼帘,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朝着校尉说道:“立刻去查。” 方宁在营帐里没能找到李昀,转了一大圈,找到了擅自出帐吹风的梁王殿下。 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殿下和忘归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可是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连不遵医嘱这一条,都一模一样。 他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赶紧把手里还没凉透的药递了过去。 “殿下,寒疫便是寒气入体下行入侵经脉肺腑,你这样吹冷风,会加重病情的。” 李昀紧紧攥着青袍的右手慢慢松开,柔顺的青色衣料上留下了隐约的褶皱,与他身上明洁纯净的气韵完全不符。方宁的爪子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那皱皱巴巴的绸缎布料,结果,被李昀温温柔柔的一句话打得手一抖,猛然抬头。 “方公子,依你判断,我还能撑几日?” “草民...是哑巴!!” 方宁谨记,说话不如闭嘴的道理。他双手拼命压着脸上的方巾,梗着脖子不敢说话。 可他真的好委屈。 怎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他长得这么像阎王吗? 李昀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却从方宁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怜悯。他弯了清秀的眉眼,抬手慢慢地接过那碗,可袖口里藏着的红疹却如同火光,灼伤了百姓的眼睛。 那为首的青壮年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指着李昀手腕上的红痕,失声尖叫:“梁王不是来处理寒疫的,他是得了寒疫,被丢在这里的!” 那一声尖叫如同巨石如水,惊起滔天波浪。 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下。 不是没有过先例。 为了阻止疫病四散而圈村烧村屠村的,都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僚。为了保住他们的妻妾儿女,才要牺牲他们这等草民贱命。 凭什么?! 愤怒在他们血液中自由奔腾,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所有不平。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手中被剥夺的钱财土地、和连年摧残他们生活的暴政。还有,他们本可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却被士兵押进了这伤兵残所,与他们圈禁在一起等死。 凭什么?!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李昀,仿佛那就是罪恶的来源。 如今,那曾高高在上的李家血脉,被疫病拉下了神坛,与平民站在了同一处泥沼里,这落差让百姓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憋闷,终于借着寒疫的东风,引火燎原,群情激愤如炸了膛的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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