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端坐在西暖阁前,静静地望着申行。两人风雨不动,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喧嚣与他们无关。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铜铁坠地,稚子啼哭,老者求饶。 这些嘈杂声又岂是漕运司衙门一堵朱墙能挡得住的。 李昀抬眼:“申总督不过问?” “有谈知府理事,本王放心。”申行笑着捻须。 一灰衣兵卒慌忙扑到申行面前:“禀总督,衙门门前有人大喊撒泼,说亲眼看见清纶教众藏入了漕运司衙门。” 申行呷一口茶:“不必理会。” “可是谈知府派人前来搜查,小的...” 申行将茶盏重重搁在木桌上。 灰衣兵卒冷汗涔涔地跪地叩头,声音极响亮:“小的知错,小的这就把焦捕头赶回去。” 李昀恍若未闻,只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 申行瞥他一眼。 “殿下真是好涵养。” “不敢当。” 李昀亦客气回礼,只是掌心中的冷汗未消,汗水已经渗进了扇骨中。 申行左手拢袖,右手捏毫,面前摊着一张压金密纹熟宣。 “殿下,此时正有闲情。”申行缓缓递出一支湖笔,笑道,“不如致书承启一封,问候王阁老和陛下如何?” 李昀抬眼,眼尾微微压着笑意,语气波澜不惊:“纸墨载不动本王心意,下笔亦难解陛下与太傅烦忧。” “是吗。”申行缓缓搁下笔,抬手呷了一口茶,把茶盏不轻不重的搁在案桌上,“倒是本王看轻了殿下。” 不过须臾,一灰衣兵卒奔来,高声道:“总督,衙门失火了。” 申行捻须笑道:“看来,这清纶教匪徒倒是真的进来了。” 李昀缓缓抬眼,身形稳如山。 “殿下不走?”申行抬手,笑意冷冷。 “清纶教势力,十几年前便已经逐渐式微。”李昀冷冷道,“今夜望台这乱象,怎么可能是区区地匪作的乱?” “殿下这几年游历,确实是大有进益。”申行语气缓缓,“其实,殿下本可以稳坐承启明堂,不必理会这民生琐事。” “九霄起于累土,鸿蒙孕自尘泥。”李昀捏着折扇,一字一顿道,“王爷亦是受奉养之人,本不该忘了来处。” 正说着,一伙蒙面匪徒几十余人便冲了进来。 手中的弯刀被鲜血开刃,手中的弓箭也蓄势待发。 门口的守卫恍若未觉,侍卫也目色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蒙面匪徒挽弓射向李昀的面门。 混在蒙面匪徒中的地十一趁机从袖口里扔出两支铁蒺藜,将那把弓险险打歪。 那支箭便擦着李昀的袖口,将那一袭青衫广袖撕扯得碎裂。 匪徒没料到自己人中还混了叛徒,一半人引弓射向地十一,另一半人则提了刀,向内堂猛冲。 地十一身体里养着匪气,本就是不要性命的胡搅蛮缠打法。 “哥哥们,我先去死啦。”地十一朝着另外两人眨眨眼。 地字组学的都是暗器,身形灵动,另外两人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像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眼前。 他不闪不避,胸口的箭,一只只刺穿胸膛。 可他仍是扑向了那锐利的钢刀。 然后,他朝李昀望了最后一眼,笑得眉眼弯弯。 胸口,一枚铜钱悄然坠地,混在兵刃破风声中,几不可闻。 李昀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眸光发颤,眼底染上血红。 至死,李昀也没见过他的脸。 “大胆!” 一声嘶哑低沉的吼声伴着沉重的铁尺从天而降,焦捕头脚步急急而行,将那为首的匪徒砸成了肉泥。 身后的黑衣捕快亦如暗夜黑鸦,潮水一般涌进了平日从不敢轻易踏足的漕运司衙门内院。 他们拼了命。 只此一搏。 漕运衙门的守门兵卒慌张地跑了进来,连滚带爬到申行面前,结结巴巴道:“禀,禀大人,谈知府亲自带人冲进衙门里,说要,说要拿清纶教匪徒。” 申行看着一片狼藉与血肉模糊,还有那相互对峙的两方人马,远远的,谈征身着绯袍,腰配鸾带,胸口云雁补子被火光映得极清晰。 他被一群捕快簇拥着,缓缓走向这拥挤的院落。 “今日,唱戏的人倒是多。” 申行缓缓坐回了圈椅,声音低沉含笑。 李昀绷着的背也慢慢松了下来,冷道:“王爷,这是打算收手了?” “什么收手?本王不曾出手,何谈收手?”申行不紧不慢地抬手,呷了一口茶,“殿下说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扇,身体因为愠怒而微微发颤。 他缓缓走出西暖阁的门,从一摊肉泥中,勉强将那气息已绝的三个暗卫找了出来。 他转头,对焦成低声道:“劳烦焦捕头,替他们...收尸。”
第11章 谈知府 谈征身形消瘦,眉眼间压着书生风雅,虽过了而立之年,却不显岁月,依稀仍能看出青年的书生意气。 他快步走向申行,深深做了一揖,面带愧疚:“申总督,听说漕运衙门进了贼匪,下官实在是忧心,便自作主张,将巡城兵卫调了过来,希望总督不要介怀。” 申行立刻站起,将他双手扶起,和蔼道:“谈知府这是说的什么话?巡城兵卫本就该是谈知府来管,这话,是在指责本王插手兵权?” 谈征立刻退后半步:“下官绝无此意。” “本王正有此意。”远远地,一声厚重低沉的声音自门口而来。 李昀手中死死捏着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眼睛一热。 他没事。 在灯烛火把的映衬下,一人身着最普通的皂衣从一众兵马中走出,左手拎着染了血的雁翎刀,刀锋正往下滴着血。 他缓缓踏入殿中,站定,还刀入鞘。 抬眼,眼尾微扬,凤眸轻眯。 周身凛然杀意未尽。 申行凝视着他手中的刀,又将视线投向门外。 “怎么,在找关指挥使?”裴醉笑道,“他坠马而亡,现在驻军由本王接管。” 申行唇边笑意渐深:“今日,接连迎了两位王爷前来,我望台蓬荜生辉。” 李昀抿着唇,却看向他腹部残破的衣裳。 他又受伤了。 “文林王太客气了。”裴醉冷道,“望台倒是个好地方,迎接本王用的是兵刃和炸药。”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申行花白胡须一颤,“什么人敢对殿下出手?” 裴醉没回答,径直走向李昀,见到他残破的袖口,眼中怒色染上眉头,低声道:“没事吧?” 李昀轻轻摇头。 裴醉缓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便抬眼看向申行。 “本王奉陛下圣谕,前来望台协助申总督治理水患一事。”裴醉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却尖锐如刀,“却没料到,这堤坝,是人为炸毁的;而这军粮,里面竟也混着火药。怎么,文林王这是要效仿黄巢,揭竿而起?” “殿下怎可空口白牙污蔑于我?”申行上前,“这些与本王又有何关系?” 裴醉忍着阵阵失血过多的眩晕,面无表情道:“申总督不必推脱。这管辖不力,便是最大的罪名。” “殿下有所不知,这清纶教在此地盘踞已久,盘根错节,难以连根拔起。”申行叹了口气,“本王有心管理,可手中无兵权,名不正言不顺的,连殿下都在指责本王不该插手城中巡城军卫,我又如何拔出这清纶教众呢?” “既然申总督有心无力,便不要再插手了。”裴醉转头,“谈征。” “是。”谈征在一旁默然静候,听此吩咐,立刻便上前。 “你办事不力,本该革职查办。”裴醉淡淡道,“但既然王爷此话放在这里了,你便好好用你手中的兵,把那个所谓的清纶教,给本王全部除干净,一点不许剩。本王不管什么盘根错节,遇到便杀。” “是,下官遵旨。”谈征拢起袖子,低声称是。 “这望台实在太乱。”裴醉看着申行,笑道,“王爷在此受苦了,要不要跟本王一同回承启享福?” “本王愿为陛下分忧。”申行笑得正气凛然,“老骥伏枥,尚有余力。” “既然如此,那王爷失职一事,你我要不要单独谈谈?”裴醉抬手,陈琛便将那些火药渣子、邓卓的尸体,还有米粮中混着的硫磺硝石都扔在了地上。 “唉,既然殿下非要将此罪名安在本王头上,我也只好背了这口黑锅。”申行叹了口气,“只是本王手里确实还有些东西,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趣一观?” 裴醉正要笑着应了,只是刚抬手,胸口如同被千万柄冰锥刺穿,又疼又冷。 他右手的刀缓缓搁在地上,用刀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他顿了顿,笑意苍白,哑声道:“不急。” 李昀听见那人哑了三分的嗓音,悄然用手背轻轻触碰着那人粗麻布护腕。 微不可见的发颤。 李昀深吸一口气,侧脸在他耳边低语:“裴忘归,你信我吗?” “当然。”裴醉白着脸,哑声笑道,“怎么了?” “我去谈。”李昀攥紧他微抖的手腕,“别逞强了。” “好。”裴醉将胸口中染血的私印塞给李昀,轻笑道,“为兄在你身后,你随便谈,能拿多少东西就拿多少,别怕。” 李昀点点头,将他扶到圈椅上,擦去他侧脸不停滚落的汗珠,沉声道:“北疆还缺多少粮?” “十万石。” “好。”李昀垂眼,静静看着他,坚定道,“米粮、兵马、盖家,我都要。” “元晦长大了。”裴醉拍拍他的手背,脸上一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 李昀无奈拨开他的手。 “兄长,烦请住口。” 谈征静静看着两人的交头接耳,眉心微动。 焦捕头从院中进来,将手中的白瓷圆底红布塞金疮药搁在裴醉的身侧,然后站到了谈征的身后。 “多谢。” 裴醉拿了金疮药在手把玩,表面神色轻松,实则眼神死死盯着内堂,一刻不曾放松。 谈征也不打扰他,只垂了眼,低头思索。 裴醉察觉到谈征的沉默,松了紧绷的眉头,朝他淡淡道:“怎么,谈知府有话要说?” “下官只是在想,两位殿下交好,实乃大庆之幸。”谈征敛了眼眸,淡淡一笑。 裴醉长眉一舒,神色也柔和不少。 “梁王殿下仁善通达,裴王殿下果决善断。”谈征望着室内李昀与申行的身影,低声道,“望两位殿下能携手辅政,匡扶江山。” 裴醉笑着承了他的夸奖,右手把玩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缓缓道:“关指挥使今夜醉酒坠马身亡,本王会让陈总河官顶了他的位置。这兵权三分,你、陈琛、申行,三人各执一印鉴,方能调兵,乃是先皇留下的规制,能控制申行手中的兵权,我不好擅动。况且,也不能将申行逼得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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