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家人。”程既竭力地稳住心神,依旧止不住话音里的微微颤抖,“还望您能随我回趟家中,若果真能解了这毒,程既往后为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程大夫言重了,”乐姑接着道,“劳驾程大夫引路,我好去府上,瞧一瞧那位病患的具体情形,才好斟酌用药解毒。” 程既求之不得,连忙向货栈借了马车,带着乐姑便往谢府而去。 甫一进院子,便撞见星儿惊慌失措地从屋中跑出,“少夫人,您可回来了。” “少爷方才又吐了血,止也止不住,一直咳嗽,先前喝的药也一并吐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星儿把程既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您快去看看吧。” 她急慌了神,一时也没注意到程既身旁跟着的女子,只拉着程既便要往屋里去。 程既心中一坠,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跟着飞奔进了内间。 入目的床榻地面之上血迹斑斑,谢声惟正俯身在榻边,脸色青白,嘴角犹挂着血丝,手按在喉咙之上,急切地喘息着,却好似提不上气一般。 程既几步冲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忙探去他胸膛处一下下地抚,替他顺气,一旁的乐姑则当机立断地拔下发簪,对准谢声惟掌间的一处穴位猛扎了下去。 “哎,你是谁,要对少爷做什么?”星儿这才注意到程既身旁跟着的女子,见她捏着发簪,惊叫一声便要上前去拽她的手,被程既厉声喝止住,“等等。” 发簪被拔下来,伤口处却并没有鲜血渗出,谢声惟更是渐渐地平静下来,气息一点一点地恢复如常,昏睡过去。 程既又停了一会儿,才将人轻轻地放回床上,拿帕子擦干净他嘴角旁的血迹,将锦被掖好,才终于松了口气下来。 一切事毕,他朝着床边的乐姑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星儿看到现在,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女子是程既请回来的大夫,忙跟着拜下去。 “无妨,”乐姑摆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黑色的丸药递给程既,“待他醒过来,将这粒药喂他服下,便可暂且压制他身上的毒性。” “至于后头解毒之事,一会儿寻了方便,还要同程大夫细说。” 程既忙将药接过来收好,吩咐星儿带乐姑去外间喝茶歇息,自己留在内室,放下床帐,小心翼翼地将谢声惟身上弄污的衣衫褪下,又拿了干净的里衣来换好。 动作间,指尖碰到腰腹处,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几乎能摸到其下的肋骨。病痛几乎将这人耗干净了。 程既手微微颤着,替他系好了衣带,刚要收回时,指尖却被攥住了。 捉住他的那只手没什么力气,说是攥,只能算勉力合着。 “又吓到你了。”喉咙处充血还未消退,声音即便再掩饰,也带着不大好听的沙哑,轻得很,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 “谢声惟,”程既睁大了眼,费力去看他,可眼前却模糊一片,温热的液体止不住地往下落。 他看不清人,只好抓住那只手,贴在颊侧,又叫了一遍,“谢声惟。” “我找到人来救你了。”他咧开嘴笑,眼泪又拼命地掉,跑了一路,发髻也歪了,看起来狼狈极了。 可谢声惟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像是对着世上最无价的珍宝。 既然谢声惟已经醒来,程既将那枚丸药喂给他后,索性将乐姑请到内室来,与谢声惟两人共同听她讲解毒之法。 他先将兰缇花种的来历与花匠吴石的一番话同二人讲明,这才用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乐姑。 乐姑方才替谢声惟把过一回脉,此刻听罢,心里便有了计较,略想了片刻,朝二人道,“两位有所不知,这兰缇花原本乃我苗寨独有之物,因其独有的特性,常常被用于制毒一道。” “兰缇花本身并无毒性,即便吃下肚去,也没什么大碍。但奇就奇在,它不能与一类物共存。” “此花有异香,闻之使人心醉,可这香一旦同落芷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慢性的毒素,人长年累月地闻着,毒素便会在体内累积,损伤根基,进而危害性命。” “方才我替这位公子把脉,从脉象中察觉出他体内正是存有余毒。且细算时间,这毒该是从娘胎里便带着了。” “想来是这位公子的娘亲在怀胎之时,便中了此毒,毒素侵入胎儿体内,便有了公子今日病症的发作。” “那,既然我娘也中了此毒,为何从未发作过?”谢声惟想到谢夫人,心不由得狠狠地揪起来。 乐姑解释道,“男子女子体质不同,毒素发作的情境也有所差异。毒性阴寒,与男子体内阳气冲撞,反应便更剧烈些。而作用在女子身上,则是会影响怀胎生育之事。” “敢问公子,当年令堂生产之时是否惨痛异常?而后多年,是否再无所出?” “……正是。”谢声惟幼时便听嬷嬷提起过,说母亲当年生产惊险,若非良医照拂,母子俩险些便要一道丢了性命。大约是生产时伤了根基,此后也再未能有孕。 原先总当是造化弄人,天意所致,原来竟是暗地里中了旁人的算计。 再联想到兰缇花种的来处,能出此毒计的,除了秋萍,再无他人。
第88章 落芷品类 可程既心中仍有一事不解。 兰缇花种在谢夫人的院中,长年累月下来,自然避无可避。 但落芷木又是什么? 且谢声惟中了毒之后,为何身体时好时坏?症状表现也不尽相同。 他将这些疑惑朝乐姑询问,乐姑道,“落芷木原先是南边特有的一种树木,其纹理色泽都与檀木近似,质地则更为坚硬,当地人多用它来制作床栏箱柜之类。” “近些年随着商货往来,渐渐地在各处都流通起来。” “落芷木易得,且香气浓郁,而兰缇花则罕见,是以除却苗寨之中,别处鲜有将这两者混在一起从而中毒之事,人们也就不知晓了。” 香气浓郁,与檀木近似。 程既神色一凛,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书房中那一排檀木书架上头。 先前他就觉得那架子的香气冲得人头昏,不爱在那处多待。如今想来,怕是真有古怪。 还有谢夫人那里,他去的几次,记得屋中桌椅陈设似乎也多为檀木所制。 兰缇花香气浓郁,谢夫人院中两种香气混搅,毫无防备之下便已中了毒。从而使得谢声惟在胎中也带了毒性。 而此后的日子里,他在两处院子往返,身上沾了兰缇花香气,再往书房去,毒便更深了一层。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他的病情反复无常,时好时坏。 想到此处,程既当即动身,带着乐姑一道去了书房。 乐姑细细地看过书架,又叫人取了折刀和火盆来,切下一小块丢入盆中焚烧,烟雾中,异香扑鼻而来。 她忙拎了一旁桌上的茶壶将火浇灭,又吩咐人将盆挪到院中,这才对程既正色道,“程大夫所料不错,这书架所用木材,的确是落芷木无疑。” 府中一应采买事宜都交由管事负责,能将落芷木当作檀木混进来,程既微微垂下眼,心道只怕这管事同秋萍之间也择不干净。 这些人的帐往后再一一清算也不迟,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解了谢声惟的毒才要紧。 心下有了计较,程既又朝乐姑道,“敢问乐姑,解毒可需要哪些药材,程既即刻便叫人去制备。” 乐姑微微皱起了眉道,“程大夫,此事只怕是有些棘手。” 程既心中蓦地一沉,“为何?可是药材格外难寻吗?” “那倒不是,”乐姑忙摆了摆手道,“方子里都是寻常药材,并不难得。” “程大夫有所不知,这落芷木品类繁多,不下几十类。而每一类同兰缇香融合,所生之毒各有差异,解法也不尽相同。” “苗寨所用解毒之法原本就是以毒攻毒。若是判断错毒性,误用了解法,那对中毒之人而言无疑就是催命了。” 程既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两下,艰难开口道,“那这书架所用的落芷木……” 乐姑摇了摇头,面上神色里带了为难,“各类落芷木只在香气中略有差别,采伐下时最为分明,也容易辨识。” “可在木匠制作中,要经火烤,打磨,上漆一番步骤,各项味道混杂,辨别起来便格外困难。” “且这书架年久,程大夫也知道,但凡是树木,离了地后便趋向腐朽,天长日久,味道自然也生了变化,更是难辨。” “方才我也只闻出落芷木的香气,可若要细细辨出究竟是何种类,却是不能了。” “落芷木与兰缇花都非常见之物,您这位朋友中毒也绝非偶然。当下只怕还是要找到那位设局之人,问出落芷木的品类,才能对症下药。” “否则单凭猜测用药,太过冒险。只怕稍有不慎,反倒要害得这位公子丢了性命。” 所以解毒之法,还要落到秋萍的头上去。 只是当初她设下那样周密的局,将谢夫人与谢声惟都算计得彻底。事到如今,当真肯老老实实交代出来吗? “方才喂那位公子吃下的丹药,可将毒性再压制三日。再拖下去,只恐毒入肺腑,于心脉有损,即便日后救治,也要落下病根。”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出下毒之人,问清楚落芷木的品类才行。” “程大夫对下毒之人的身份,心中可有猜测吗?” “大致猜到是谁了,”程既暗地里攥紧了拳,“我于药性不甚了解,还要烦劳乐姑同我一起去寻那人一趟,好盘问清楚。” 昔日热闹的绿芜院换了模样。 没了人迹往来,院外的杂草生得快极,密密地顺着墙根一路到了院门前,愈发衬出荒凉破败来。 老夫人当初下的明令禁足,又裁撤了一众丫鬟,只在院门口留了两个婆子看守。 秋萍倒了,老夫人一时也退到后头,府中谢夫人揽权,婆子们对着程既也极为客气,没怎么阻拦地就开了门。 院子里萧索之意更甚院外。花草长廊无人打理,枯枝残叶落了满地,被风卷着,扑簌簌地往程既脚下滚。 程既皱了皱眉,带着乐姑与星儿四下打量一番,最终在角落的佛堂里找到了秋萍。 后者双手合十,拢了串念珠,正跪坐在蒲团之上。 “拜佛讲究心诚,才能消孽解祸,”程既走去她身边,看了眼她手中的念珠,开口道,“姨娘怀着满腹的恶毒心思跪在这佛龛前,不怕对佛祖不敬吗?” 听见动静,秋萍这才睁开眼来。待看见来人,她才收了念珠,作势起身。 跪得久了,起身时有些艰难,她伸手掸了掸下摆的褶皱,淡淡开口道,“佛龛那样高,神佛菩萨在上面端坐,受香火供奉,哪儿来得及分出心思瞧一眼下头人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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