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是商队用的,只要驼铃声在,骆驼的主人就知道它们没有走散,沙漠里的“船队”凭着这一声声的铃响,走出大地的荒芜之心。 母亲是否也想用驼铃指引前路呢?蛮蛮不知道。但母亲的双腿太柔软了,它们没有像骆驼一样趟过风沙的力量,所以她被永远地留了下来,她的生命,连同她的爱恨,被一齐埋在了风沙里。 太阳完全落山了,她听见一点细小的响声。 她的铃铛饰品都系在室内,现在门窗紧闭,连空气都是凝滞的,但它们还是响了,蛮蛮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迅速贴上了一边的墙壁。 她动作灵巧得像一只猫,一下子挑开帘幕,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影子,再细看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 “蛮蛮。”身后突然有人说。 蛮蛮一惊,下意识一刀扎了过去,那人动作敏捷,微微一动就避开了,他一只手抓住蛮蛮的手腕,将她的匕首卸了,“是我。” “你……”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底却已经蒸腾起了大片的水汽,怎么会在这里呢?是梦吗?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肩膀已经因为战栗颤抖起来,“你……怎么来了?” 琼芥手里提着一个东西,“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只小小的平安锁,只在她眼前闪了一下,蛮蛮猛然睁大了双眼,将那块锁一把夺了过来,仔细翻看着,平安锁冰冷的,曾经溅上的血迹没有来得及擦拭干净,在缝隙里留下了一点斑驳的红痕,“他怎么了?”蛮蛮失声道,“洁儿怎么样了?” “他没事的,”琼芥柔声道,拍一拍蛮蛮的肩膀,“不是他的血。” “阿荆,”蛮蛮用力捏住那块平安锁,“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带人路过帕西城的时候,正好遇到有人在追一支商队,”琼芥说,“他们动作很快,我出手的时候,人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只在一个人怀里发现一个还活着的小孩子,这是他给我的。” “你见过洁儿了?” “是,”琼芥顿了顿,又说:“他很像你。” 蛮蛮又说了很多话,她问起那日的情形,问起一些细节,问起孩子的状况究竟怎样,有没有受伤,这几日吃得好不好,害不害怕,末了,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又救了我一次,阿荆。”她说,“不然我这辈子难再有什么指望。” “别在意,”琼芥低声说,“我们是朋友嘛。”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黑色的眼瞳在烛光里闪着温和的光芒,“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看见你的孩子好好的,我觉得很好。他还很小,不应该有我们的命,他的将来不该也是这样。” “我昨日夜里有做梦了,梦见洁儿刚刚能坐的时候。我们在樊都的草场边上铺了块毯子,他就坐在那儿。我在他眼前摇铃铛,一摇他就笑,一摇就笑……还有他父亲,骑着马在不远处的猎场上,我说慢些啊,但怎么喊他也不答,就一个劲儿地跑,然后我一转头,又看见你了。” 她眼睛眨了眨,将水汽压了下去,蛮蛮没有再叙述,只是在心里说着。 你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的样子,但是手里没有刀,身上没有血,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我们可能在风息的草原上,也好像在哪条中原的路上,我的马车坏了,轮子卡进石子缝里,一直不转,你停了马,问我怎么样,我说送我一程吧,然后你就载着我走了,到了地方,你说就到这里了,然后我就目送你走远了…… “你说得对,洁儿不能重复我们的命运,再也不能了,”蛮蛮说,“我老是想,是不是我的血本身就是脏的,从根上就是烂的……列祖列宗犯的罪,一代代积累下来,要都报在我头上。但报在我头上可以,不能报在我孩子头上。” 她向他逼近了一步,目光灼灼,“要是伤口拖得太久了,化脓了怎么办?他是怎么说的?” 琼芥说:“把腐肉挖去。” “要是太深了,剜了腐肉还是不好,要怎么办?”、 “就算伤得再深、再重,我们也得治病,”他看着她,斩钉截铁道,“病根留在身上,只会变坏,越来越坏。不如尽数除去,即便当时大损元气,未来也能慢慢养好,总比全被连累了强。” 过了很久,蛮蛮点头,“你们想怎么样?” “旰京之外二百三十里处,有一片叫屠龙谷的地方。” “你们有多大的把握?” “七成。” 蛮蛮深吸了一口气,她听到铃声又在晃动了,然后她听到自己说:“好。” 一抬头,她的眼底都是决绝:“既然要治病,就得根除,我愿意帮忙。阿荆,你救了我的孩子,对我恩同再造。” 烛火摇曳,他们又谈了许多,最后琼芥站在窗边朝她挥了挥手,“保重。” 蛮蛮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说,想说多保重,你要幸福,想说不要再受伤了,想说我在这里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但她最终只是很矜持地说了句,“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再……可能再也不见了吧。 “我们会好好照顾洁儿的。”他的身影消失了。 在琼芥回程的时候,华清渡迷迷糊糊地躺在榻子上,则蓝给他治伤的药中有些阵痛的药草,或许带一点致幻的效果,让他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断断续续的梦。温柔的被子像是母亲的怀抱,所以他也常常梦见母亲,她穿着大红色的衣服,站在平宥部隆冬的皑皑白雪里,她有时拿着马鞭子,有时拿着弓弩,有时她的手里,又是书本或者什么,那一夜她入他梦里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甜糕。 她问他,清儿,你说一生到底是什么啊? 他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母亲手里的甜糕上。她教他识字,让他读书,答上了母亲的问题,就能吃一小块糕点,它像一片雪花一样被他舔舐进嘴巴里,母亲的手掌轻柔地抚在他的背上,他以为一生就是这样。 他懂事了之后,觉得自己的一生该落在刀枪上。父亲背着枪的身影如山般挺拔,他读过了史书,明白什么是不朽,什么是英雄,于是也想变得像父辈一样,但刀枪再利,敌不过狂风摧折,他的刃被无情地折断了,于是他藏进了脂粉里,藏进了曲儿兽儿里,仿佛只要一直低着头,就能避开迎面而来的一切。 十七岁的时候,他的人生是最短的,华清渡以为它会终结在风息城的高墙上。 后来,生命被熟悉挪动,它在流离失所的夜里,在暴风席卷的沙里,在刀光剑影里,在尸山血海里,在爱人的肩膀上、眼睛里。 现在呢,他的一生是最重的,他或许会成为史册留名的人物,后辈将铭记他,伴随着一些赞誉,坚韧、复仇以及不息。 但你要问华清渡,他想将自己的一生盛在什么上? 他摇了摇头,想了很久,大概有几百年这么长吧,期间所有重要的东西在他眼前闪过,华清渡垂着眼帘,似乎这是一件太难以决定的事,最后他说。 “我想把一生都放在甜糕上。” “我不是个志向高远的人,母亲,这您一直知道,哈哈,”他微笑起来,眼睛比沙漠中心的海子还要明亮,“小时候,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个漂亮的妻子,当然现在已经有了……还要爹爹,还要阿娘。” “不要金元宝,不要赤兔马,要每日做工也没关系,我们大家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安安乐乐的就好。” “我其实只想要这么多,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上天不愿给我。” 他长舒一口气,在梦里。 “母亲啊,我其实只要一块甜糕就满足了。”
第102章 终局(正文完) 但对有一位来说,他的一生都在棋盘上。 年少的时候下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逸趣。他在蜀中街角的棋室与人对弈,赌注极为便宜,一盘二十文。输了拱手一笑交个朋友,约着再来一局;赢了就将赌注充作酒钱,当即在铺子里打来喝。 一晃多年,物是人非。 费竹面前依然摆着一局棋。 “呵,好天气啊。” 天边狂风大作,一派风雨将至的架势,谁也不知道究竟好在哪里。费竹轻轻一笑,自伸手抽出他的武器——一根新砍下的,还翠幽幽的新竹,他站定,对着山巅上一座平整的巨石挥动。内力充盈竹身,还泛着青意的纤维变得利如刀锋。 一纵、一横。 青竹破开巨石,在石头表面劈砍出一张巨型的棋盘。费竹满意地看了它一会儿,在棋盘旁侧坐定,从容落子。 他要下完一盘三十多年前的残局。 费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对面斟满的杯子碰了一下。 他落下一子。 “请君入瓮。” 格尔太后终于没有顶住瀚沙王的强悍施压,于两日前下了懿旨:少帝早夭,哀家心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当遴选宗室,择贤者为储,承继大统。 格尔朵将这道旨意交到了格尔箸手上,谁是贤能,谁当为储,自然不言而喻。胆敢反对的人自然被杀了个干净,如此收拾,连效忠皇室的老萨满一脉都只能臣服,甚至谄媚地上奏,要格尔箸立刻入樊都,行登基大典。 “你要穿些鲜亮的衣服,日日就是这些,太素。”格尔箸打马上前,边说着,边替蛮蛮整了整兜帽。 “少帝新丧,我这做母后的,起码要守些礼制吧。”蛮蛮垂首道。 格尔箸幽幽地看了蛮蛮一眼,突然间笑起来,自嘴唇间发出咯咯的声音,“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本来就是不该来这世上的孩子。等回了樊都,你想嫁谁嫁谁,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父王都替你做主。” 格尔箸压低了声音,“蛮蛮,你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蛮蛮木讷地牵着马绳,她胸前的铃铛悠悠地响着,她目视着前方,看到峡谷的影子,和大片的沙丘。周围好安静啊,除了他们自己的行伍声,什么也听不到。 “父王,你还记得我娘亲吗?” 蛮蛮突然出声。 “你还记得她喜欢什么颜色吗?” “她喜欢清水蓝,她总说,那是长生天的颜色。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神明就会永恒地保护她。” “她喜欢绿松石,喜欢马奶酒,喜欢吃小羊肩胛……她很喜欢跳舞,是草原上跳‘安代’最好的女子。” 格尔箸面色疑惑,拧着眉,不耐烦地说:“提她干什么。” 蛮蛮突然笑起来。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足够让人笑破肚皮的那种趣事,蛮蛮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流出来,随着胸前铃铛的震动,叮叮当当地敲击着,她笑得用手有节奏地拍着马鞍,就像对面的格尔箸是个引人发笑的小丑。 “你笑什么?!” “哈哈哈,父王,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蛮蛮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她是个能为你去死的女人啊,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你就像丢一个破麻袋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她丢掉了!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你,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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