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栏嘎吱一声被推开,那光照的氛围猛然扩大,让人眼前一白,仿佛失明。 “他关了多久?”来人低声问道。 狱卒答曰,“禀陛下,已经小半个月了。” 被称作陛下的男子挥挥手,屏退了旁人,独自留在狱中,与那被铁链牢牢捆住的人对峙。 “为何绝食?”他冷冷地问。 那人沉默不语,他已经饿了好几天,有气无力的,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开口。 “你不该与我作对,洛半深,你是在自寻死路。” 洛半深发出一声气音,像是在嗤笑。 “陆存予啊陆存予……我终究……错信了你。” 顾诀听见这个名字便微微一皱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早就让你别再叫了。”他伸手理了理洛半深凌乱的头发,“可你从未喊过我真名。” “是了,”洛半深低着头,“你才不是陆存予。你不配是他。” 顾诀手上的动作忽地一滞,“你什么意思?” “你信不信,”洛半深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子里两簇幽幽的火光,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和我一样,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顾诀轻笑,“当然,我等本就是丧尽天良之人,可我若怕什么天运天道,便做不得这些事。我一早便警告过你,我要复国。” “背叛自己的人,绝不放过。这些不是跟你学的吗?” 顾诀的脸被灯火由下而上照亮,阴影如同刀刻,明明带着笑,却让人感觉那么冰冷。 “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洛半深说,“吉恩已经死了,吴钩和阿弥尔,别杀他们。” “吴钩对我杀心太重,我不杀他,他却拼了命要杀我,尸体已经丢下护城河了。”顾诀淡淡地说,“至于阿弥尔,昨夜跳了眠莺楼,没救回来。” 洛半深一下子满眼枯槁,脊骨仿佛一下子被抽出永远,失尽力气地倚着墙壁,牙齿一咬,嘴角缓缓淌下一串血珠。 他一早便备好毒药,藏在牙齿里,只须用力咬碎。 以身饲虎,养虎为患。 洛半深今日才明白是何含义。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阿冼,我对不起你。” 顾诀听清了,洛半深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说对不起。 他盯着那渐冷的身体看了半晌,终于蹲下身,触了触手上的脉管,一片沉寂。 顾诀又想起来同样的寂静中,南遇自刎在他面前,血泼了一脸,温热而粘稠。银色匕首发红到艳毒。 “对不起,我没能遵守承诺。” 地牢里空荡荡的,顾诀也讲不清自己在对谁说话。 ―― 如果算得更准确些,傅铉凌继位时是十三岁差两天。生日宴也没来得及办,就被匆匆忙忙的宫人拖去洗漱换衣。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出奇地一致,凝重到他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 然后大臣才告诉他,父皇驾崩,从此以后他便是齐国的王。后来傅铉凌才明白,那时他们不敢讲帝。 迁都送葬,一切都散发这衰腐的气息。傅铉凌隐约觉得害怕,他读过史书,亡国气象。 “老师,北疆在哪儿?” 傅铉凌站在瞭望塔上,对面是曾经的大齐国土,北疆重兵把守在界线上,齐人若想通行,要缴纳一大笔税款,才能拿到通行证。 傅铉凌从小生长在深宫,继位后更几乎不怎么能出门。这一次是央求了林江渠,才能偷偷跑出来。 林江渠抬手指着西北Ⅸ方向,长天辽阔空旷,山峦起伏,如同两笔淡淡的水墨。 “陛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眼里沉沉一片秋色,只有些许光亮,锋利如芒。 “可皇叔还在北疆。” “快三年了,”林江渠说,“打探不到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 “老师,我听说皇叔救过北疆国主的命,他真的会杀皇叔吗?” 林江渠沉默不语,“他不会杀他……但,还不如杀了他。” 傅铉凌看了林江渠一眼,不太懂是何意。 “陛下,此次出兵,臣誓与大齐共存亡,非胜不归。臣恳请陛下……”林江渠抱着拳,刷地单膝跪倒在傅铉凌面前。 这是大齐最后的机会,蓄谋千日,在北疆眼皮子底下练兵,谈何容易。 而这一次出兵,会彻底激怒北疆。 “老师快快请起,”傅铉凌连忙弯腰扶起他,“老师精忠报国,朕明白的。此行二十万大军全听老师号令,朕也豁出去了。这大齐已是千疮百孔,与其苟延残喘,沦为北疆的侍奴,不若放手一搏,也死得其所。” “朕与大齐,共存亡。” ―― 顾诀在连琊谷待了好几天,连夜回去的时候,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傅珩还在睡觉。 真好,失去那些糟粕的记忆,每晚都有好梦。 相处下来,傅珩对他的戒备渐渐放低,连一起睡觉都不会很抗拒。 像民间最最平凡普通的那种夫妻。 连琊谷天生寒气绸郁,待久了浑身发冷。顾诀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贴上熟悉的体温。手臂轻车熟路地缠到傅珩腰上。心情稍微好了些。 傅珩在北疆过得四体不勤,几个月,稍微长胖了些,已经养出了小肚子,摸上去有一小层软肉。 好像刚刚步入孕期的女子。 顾诀喜欢那手感,不知不觉揉得用力了些。把傅珩弄得不舒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拍了下作怪的手。 罪魁祸首却毫无自觉,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嗅着他头发的气味。 “你可能有一段时候要见不到我了。”顾诀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为何?”傅珩回过头。 “明天一早,我送你去顾如叙那里。” “为何?”傅珩又问一遍。 “听话,等过一久,”顾诀低头亲亲他的眉心,“很快就接你回来。” “你要去哪儿?” 傅珩已经觉察到什么,翻身坐起来。 顾诀还是犹豫了下,终于说,“一个属国叛乱,我去坐阵而已。” “是那个齐国?” 顾诀点点头。 傅珩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那你要小心,要早点回来。” “我会的,但你一个人在这宫里不安全,顾如叙会保护你。” “知道了。”傅珩轻轻笑了一下。 他脸上还是蒙着白色的布条,遮住半只空荡荡的眼。但逼出蛊毒后,眼周的赤纹早就消失殆尽。有时候顾诀看见他完好无损的侧脸,会觉得那张脸如果没受过伤,得有多动人心魄。 傅珩自己已经不在意,只有周围的人会觉得多少有些遗憾。 后来傅珩自己照镜子,右眼眶里的眸子比另一边颜色稍浅,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很像一种叫琥珀的宝石。 顾诀的眼睛就是那样。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完结。
第95章 终章 后面那些事,都是从史书上七拼八凑来的。当年的知情人,无一不葬在崖底,被生生活埋了。 顾诀的军队在路上遇到了伏击,任谁也没想到,有一支四万人的军队在北疆和齐国的眼皮子底下,存在了整整五年。韬光养晦,一鸣惊人。 他们所有人都一身黑衣,蒙着脸,说的也全是纯正的汉话。若不是为首之人一头棕发,站到顾诀面前也差点没认出来。 “原来是你。”顾诀冷冷地看他一眼,“当年早便想过除掉你,是傅珩一直劝着我。果然留了个祸患。” 那人轻笑一声,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布条,然后接着,手指摸到侧颈,抠起一块皮肤,向上一扯,完颜黎的脸便生生被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那少年拍了拍手,把那脸皮扔到一旁,轻笑道,“我是当年坠楼的鬼魂,从地狱爬回来,找你复仇而已。” 顾诀感觉这张脸多少有些眼熟,这才记起来……“你是慕容钤?你没死?” 慕容钤站在太阳的阴影之下,摩挲着手里的刀。 “当年阿郁为护我周全,早就暗中杀了完颜黎,取了他的脸来与我做调换,我才至于在齐国的庇佑下苟活至今。跳城楼的那一位,是我少时的伴读。也是阿郁把他易容成了我的模样。顾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阿郁和西纥的命,你今天便要还清。” 顾诀见过的不自量力的人多了去,显然也没把慕容钤放在眼里。 “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慕容钤并不在意,“早听闻你是能自愈伤口的怪物,但若连身体都四分五裂,任你如何逆天,也只能如同你父亲一样,七零八碎地死掉吧?” 慕容钤一挥手,四周悉悉索索地冒出来好几批人,每个人的腰上都扎着数罐纸筒。把顾诀他们包围住。 死士! 空气里有浓重的硫磺味,顾诀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多火药,足够炸塌整座山谷,你们就这么想死?” “我们早便是死人了,”慕容钤淡淡道,“我们每一个,能活到现在,只因还未找你报仇。” “傅珩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慕容钤大笑几声,“他当然知道,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可他愿意帮我,因为他知道,你这样的怪物必须死!你以为北疆行军的消息我是从何处得的?” 顾诀浑身一震。 变戏法一般,所有人亲眼目睹他的头发自发顶处开始泛白,然后一点点蔓延至发尾。仿佛是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傅珩也希望他去死吗?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傅珩有没有在骗自己,然而,然而…… 原来他从来没有赢过。 他缓缓张开双臂,对着茫茫火光闭上双眼,像曾经策马于大漠风沙,像曾经沐浴在天光箭雨,也像要去拥抱什么渴念已久的东西。 可望而不可及的,神明。 傅珩走了吗?他应该已经离开漱川了吧,他会回中原吗?去他心心念念的江南,度过没有他的余生。 不想去追了。 据说那日的爆炸声延续了数个时辰,整座山谷塌陷下去,里面埋的尸骨与残魂,从此再不见天日。却仍然在互相撕咬,因着那些洗不清的仇恨。 因为夜里经过时,常常能听见哀嚎与炸裂的声音,那里便被叫作鬼野谷,久而久之,史书上已经找不见鬼野谷的本名。 尘归尘,土归土。 ―― 北疆的军队在听闻顾诀身亡的消息后士气大衰,给了齐国长驱直入的机会。一路攻破数座城池,到了后来,几乎是每到一处,当地长官便主动前来投诚。 就那样,攻进了北疆的王都。 昭明五年,傅铉凌在京城重新登基,是为大齐皇帝。是整片大陆上,唯一的帝王。原先西北十六国的君主,都封了藩王。至于漱川和西纥,建了都护府,驻兵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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