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青衫被窗中灌入的冷风吹着,更显得他背影清瘦。 “想什么呢?”萧洛卿不觉舔了舔唇,竟觉得他看着可怜,朝狐裘的软毛上拍了两拍,“雨夜天寒,靠过来暖和些?” “不必了,我不惧冷。” 楚栖幽神色漠然,淡淡回了他一句话。语罢兀自躺下来,也不顾地面石板冒着冷气,只将胳膊垫在头下枕着。 萧洛卿却忽然凑了上来,一伸手便抓住了他一双腕子。 那双腕子可真细,他一只手就握得过来,也不知一个男人怎会有这么细的腕子。那皮肉也温凉细嫰,好似攥了块玉在手心里。 除了那血痂硌手。萧洛卿不觉分神,无意识地在那腕子完好的皮儿上轻轻蹭了两下。 “你又做什么?”楚栖幽睁了眼,冷冷瞧着他。 “前些日子在缙宫府里,你可是趁着雨夜逃了。现在就这样睡下,我怎知你不会再逃?” “所以呢?”楚栖幽没好气地蹙眉。 “得将你捆起来。” * 一条不细的麻绳将楚栖幽双手绑了,系在了一尊泥像的银枪杆上。 楚栖幽跪坐在武神巫像脚下,一抬头,整座庙的石像都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或怒或嘲。 像……七年以前。 背上冷汗涔涔,心底的无名火却翻腾起来,烧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烫。 然而萧洛卿却不知情,只看见楚栖幽微微垂头跪在他面前,眼底微微泛红,模样委屈得紧。 他忽而觉得很渴,牙尖也微微发痒。 “行了,睡罢。”萧洛卿将眼神从他身上扯下来,背过身去不瞧,心中还道真可惜楚砚死了,看不见他的小儿子被人欺负的样子。 仇报得不够痛快。 身后静默片刻,衣料磨擦的声音响了一阵,也安静下来。 …… 已睡着了罢? 萧洛卿本不愿再去想他,却越是如此便越惦记,不受控制地竖起耳朵听着楚栖幽的气息,估摸着他是睡熟了,忍不住悄悄翻过身去瞧他。 楚栖幽也正背对他躺着。 他侧躺后腰身弯成好看的弧度,乌墨似的发丝垂散在薄薄的肩上,在跃动的微光之下,于颈间遮出了一片引人遐思的阴影。 萧洛卿流连几眼,心跳不由快了半拍,又想起白日里闻见的草叶香气来,忽觉察了自己身上的什么异样,又忙将眼闭上了。 ---- 本章涉及一些的有关地域文化差异:编的,仅剧情与人设需要。文中地名不指现实中地点。
第6章 6.宿命 ====== 楚栖幽是躺下了,却丝毫没有睡意。 绳子限制着两只手很是难受,石像手中的那柄银枪几乎杵在他鼻尖儿前头,他愈想冷静愈是不能,旧事桩桩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苦,恨,还有无数其他的情感牵来扯去,如同菟丝子似的疯长,绞得他心口生疼。 待庙里全静下来,唯有雨声穿林打叶、风灯焰光摇曳的时候,思绪便如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无能为力,又是这种感觉。 他的母亲是烟岚没错。烟岚,也就是周鸾儿。 烟岚这名字,只存在于市人的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中,而周鸾儿,则是个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魔女。 她本是江湖人的女儿。她的母亲曾是江湖第一美人,父亲周抟则师承天凛宗,二人俱以医术见称,二人的故事,也曾是好一段佳话。 她九岁那一年,江湖风云起,因为医鬼裴逸所著的医书,她父母二人先后被杀。她独自携第二卷医书出逃,不知所踪,江湖中人遍寻南北,都无法将她找出来。 直到她十五岁那一年。 十五岁的周鸾儿,凭借着医书与她极佳的天资,遍施诡诈之术,利用第三卷医书的传说引诱江湖人士自相残杀,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 细节怎样楚栖幽已无法可知,只知她最后是失败了的。最终也没有人找出第三卷医书,而周鸾儿用她的一局险棋,诱出了太多伪君子见不得光的丑陋嘴脸。 最终,她于峭壁上一跃而下。 周鸾儿罪深孽重,可有过错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人们拼命谴责着她的罪过,却都心照不宣,只字不提各自的目的与卑劣手段。渐渐地这表象也就成了真相,所有的罪责压在了周鸾儿身上,其他人的“小恶”,悉数被隐了去。 只是不管世人怎么想,这到底成了江湖中人不愿提起的往事,周鸾儿机关算尽,将血淋淋的鸾字刻在江湖之上。 其间却也有些心善的,对江湖大为失望,被伤得颇深。 顾岭遥便是后者,此事发生时他才初入江湖不久,而自那之后,他便隐居于山中竹舍,再不争尘事。 实际上,周鸾儿坠崖后,他救了她。 当时,周鸾儿伤势极重,勉强捡回了性命,却再不能提起刀剑来。 他也曾劝过她放下,莫将自己囚困于仇恨之中。可她却满不在乎,干脆地将自己那把长剑赠与顾岭遥,称是救她的酬谢。三个月后,她毅然孤身离了山舍。 “人心即江湖。你能劝我放下,却又在为何而悲?” “助不助我复仇,你且随心。而我的孩子,必然会继承我的命运。” 她依旧剑走偏锋,隐姓埋名入了秋胭楼,做了一名歌女。从此“周鸾儿”彻底销声匿迹,“烟岚”这个轻飘飘的名字,遮去了她身上所有血腥气。 楚砚醉酒后将烟岚买到府上时,烟岚已十九岁。 魏氏妒她,也瞧不起她的出身,却也不愿落人口舌,只好将她留下来。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将她囚禁于那一方小院。 楚砚看重魏氏母族势力,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喜欢这个一身清愁的女子,又哪里会被魏氏牵绊住。 于是楚兰漈自出生便与母亲一同,被幽禁于宅院深处,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人能陪伴他。 除了母亲和父亲,也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见过几回父亲,父亲总是来见母亲的,也会对他吁寒问暧,摸摸他的头。 而后,他便会被关在卧房之外,直到父亲离开。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十岁那一年,魏氏的长子楚长筠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对这一向无人踏足的“鬼院落”起了一探究竟的心。 他拨开叶帘,却没见到他母亲口中啖人血肉的恶鬼,而是找见了一个白玉雕似的娃娃。 那一日,也是魏氏第一次知道楚兰漈的存在。 当天下了一整日大雨。 不记得是白日里还是傍晚了,反正四下里都灰茫茫一片。 几个侍卫提着棍仗过来,母亲死死护着他,为他挡了几棍。 魏氏没有下将他也一并打死的令,想来是图个宽容的好名声。小孩子知道什么,定扛不住责打与恐吓,威逼利诱着叫他自己认下来,那什么罪名都好安给烟岚。 她也是有几分精明的,知道楚砚不会为了死人得罪活人,杀一个留一个,也正好试探楚砚的心。 于是很快他便被拉开来,被两个侍卫押着。他挣脱不得,于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面前被乱棍打死,筋肉全都打烂了,连骨茬都露出来。血被雨冲开,带着些许碎骨,在他膝下染出好一片红。 那些侍卫打了许久,他到现在都记得棍仗打在骨肉上的钝响。 他哭得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而母亲直到咽气,都没有呼过一声痛。 一张旧席子掩了母亲的尸身。 雨依旧倾盆而下,狂风也将树木枝叶卷得乱抖。失了母亲,周遭一切都是吃人的怪物。可就算知道母亲再也不会醒来,他也蜷缩着跪在冷雨里,冻得四肢都失去知觉也不肯离开,不敢再掀开席子看多一眼。 崩溃之中,他将手伸到席子下,颤抖着,咬着牙在那团碎骨烂肉里,摸出来一条细绳。 绳上吊着的玉坠子早被打碎了,只余下小半截,残缺的“鸾”字依稀得见笔法的疏劲…… 果如魏氏所想,楚砚最善权衡,烟岚毕竟死了,他再怎么喜欢,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他正妻的母族。 至于一个庶子的死活,他更不在乎。 他喜欢烟岚的柔弱乖巧,可楚兰漈小狼似的守着他母亲的尸身,侍卫抄了棍权将他打得起不了身,才带走了烟岚的尸体。光这身不从父命的反骨,就足以让楚砚敌视他。魏氏更是容不下他,早早便起了诛杀之心。 若杀此子能哄得魏氏高兴,楚砚只觉何乐而不为。 楚砚身为令尹,无端诛子自是不能传出去的,魏氏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们想到了神巫,想到了礼庙。 周鸾儿本是勾栏女子,来了楚府不久,便怀上了楚兰漈,又无人知晓楚砚曾与她接触,再加之楚兰漈生得偏早了些日子……便是说,未必就一定是他楚砚的种罢? 那便请神巫断度,让这个孩子跪在神巫像前,不予食水数日——若他真是楚砚的亲生骨肉,则活,反之,则死。 于是楚兰漈高烧未退,便被押去礼庙里关了七个日夜。 母亲惨死的景象不断在他眼前浮现,有人正在他面前说话,他却什么也听不清,耳旁尽是棍仗击碎骨头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这七天的。那时雨连日的下,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双腿已经麻木,却还能感觉到隐痛。 他以为他会死,或是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屋顶上渗漏下的水却忽然落下一滴,正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凉丝丝的,解不了渴,却叫他心中都随之一动。 他舔去那滴水,舌头蹭到唇都觉得生疼。 他想活。 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挺着身子挺直,眼神冷厉。 整整七个日夜,他咬牙挺了下来。神巫像的眼神好似要将他的魂魄灼穿,他也有几次想用那破碗锋利的沿儿割了手腕一死了之,崩溃到极点时甚至起过砸碎那神巫像的意——可他没有。 他不甘心。 他继承了周鸾儿洞察人心的本事,早便知道楚砚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只是空口无凭,若要有杀他的理由,必须坐实了他是别人的种。 人们信神巫,那神巫之语便是真相。 所以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必须要活着。 若是他死了,那事实就任凭了别人去说了。 他在庙里堆积的干草垛中找到了半只破碗,用那半只破碗接着庙顶渗下来的水。那供台上的果子放烂了他也不成去吃,庙再破烂,那些都是有人清点的,他便趁夜里看守的人偷懒,将糕点上的脆皮掀起来,悄悄掰去几层芯。 七日一到,楚府必须接他回去了。 魏氏铁青着脸,却也说不得一个不字。 他终于回了自小便居住的院落,说来也怪,只不过离开了短短七日,这院子看起来,竟那么冷清,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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