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抓了本书随意地翻,“明日你都要做什么?” “没要紧事。”谷梁初道,“只陪着你。咱们回来就是养身子的。” “那就出去买床。”弓捷远便说,“家具当在东市还是西市?真不知道。老大的玩意儿挺难挑的,你陪着去出出苦力!” 谷梁初也不晓得这些,只说,“其实不用出去,孤让人找两个工匠到将府里去打,更合用些。” 弓捷远摇头,“不成。我已问过老家仆了,一两银子自打不得,只能去外面挑现成的。” 谷梁初吓了一跳,“一两?” “怎么了?”弓捷远合书瞧他,不以为然道,“我现在那张还不值一两呢,瞧你睡得也很有劲儿。不怕被压塌了还不换呢!” 谷梁初不由张口结舌,半晌儿才说,“是孤骄奢了些。一两银子也成,好过不换。如此明早就陪捷远去选。” 他应得好,待得弓捷远当真歇了下午的睡却偷偷摸摸地出了寝殿,将梁健拽去拳房里说话,“你家小主子要买床,只出一两银子。孤不好明着添上去,明早之前你要打点好东西两市所有卖家私的商家,不管什么上等东西,只要捷远留了眼睛,或者明白询问,一定要有巧妙应对,让他相信物有所值的同时又不会觉得欺负了人。若他专挑不上路的,无论如何打消了念头去。” 梁健毫不掩饰地笑,“难为王爷还得费这个心,小主子就住咱们府里岂不是好?照顾起来样样顺手,要见世子又便宜着。” “捷远不是女子,”谷梁初不同意道,“哪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给他听见这话又要恼你。” 梁健越发笑起来,“属下真怕他恼。先去安排这床,后面再同师兄悄悄地把将军府各处都弄舒坦些,省得碍着咱们小主子养病。” “那就去忙!”谷梁初满意道,“只要他能少生些闲气就成。” 翌日弓捷远认认真真地揣着他的一两体己,套马驾车地带着当朝爵位最高的谷梁初出门去逛京市,没走三家就看上一张挺中意的,问问价格正好一两纹银,非常高兴地说,“这也不甚贵么!” 掌柜会说死了,一本正经地跟他瞎编,“少爷不知买卖里的门道,高门大户都是单打床的,极少来咱市面上寻,贫穷人家么找块木板草席的就糊弄了,顶多盘上几铺火炕,那真结实,哪有闲不用的银钱来买床呢?能到这里上眼睛的要么是外地新搬来的迁户,要么就是稍有积余之家,又要东西好,又要价钱合适,否则哪里还能有销路了?您看咱们摆出来的这些家具,料子都是好料子,只差些个繁复工艺,所以才能物美价廉!” 弓捷远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繁复工艺,闻言正中下怀,仔细看看那床并无疤点疵瑕便乐不可支地买下来,高高兴兴地指挥人往家里搬,根本就想不到梁健回头就给人添了五两足银,只觉得自己捡着了个大便宜。 两府的人齐心协力地哄着他,唯有皇上那里不好糊弄。 谷梁初担心他为自己招祸,不断地敲边鼓,“顶撞圣驾的事情都留给孤,捷远就只管装糊涂,不管父皇说什么你都应着,自己骗自己说雷霆雨露都是天恩,糊弄全了过场就行,剩下的孤会替你找补。” 弓捷远应得痛痛快快,心里却有自己的算计。
第279章 骗恩赏自全圆满 十日之后谷梁立果然就把弓捷远召进宫去说话,当皇帝的既要大度还要压人,冷眼盯着他磕完头后先施恩抚地说,“初儿总把你的毒伤挂在嘴上,到底恢复得怎么样啊?” 弓捷远答,“回禀圣上,小臣侥幸借得天子洪福,服用起醒之后已大见好,没有性命之忧了。” “嗯!”谷梁立颔首道,“也是你自己的福气,谁知那个药丸真有大用场呢?只是恁般凶险之毒,合该安心休养,怎么又要勉力去战那些东倭匪寇呢?朕和匡尚书并没有逼。” “朝廷体恤。”弓捷远道,“然则小臣既领边将之职,就有守土安民之责,实在是那些倭寇太过逼人,情势所迫。” 谷梁立仍旧颔首,“教训是该教训,也不用可着你一个人使唤。便是韩峻不在也该报给兵部,再遣身子骨没大碍的武将过去打么!有个带伤上阵的参将领头,确实能振军兵的心气,却也显得朝廷太无情了。” 弓捷远知道他不要出些解释请罪决计过不去的,早已准备好了应对,当下便说,“并非小臣要演英勇,实在是军情紧迫刻不容缓。倭人阴诡,船压外海,其中一艘载着许多人毒,万一纵入大祁就是生灵涂炭之祸。朝廷自有许多精兵勇将,然则派谁过去都得熟悉个十天半月才能当真理事,弓挽只怕延误军机,因此不报擅专,虽是情急,自知有罪,恳请皇上责罚。” 谷梁立当然不能真责罚他,便给自己接了梯子,“既是情急,怎么罚你?初儿督军蓟州,既是他同意的,也不当算擅专,朕不过是替总兵大人心疼孩子——他在辽东够艰苦了,厚雪孤城,雪髯伤躯,肩负重任诸多难为,只你一个儿子,也受这般大伤,心里如何会好受呢?朕也养儿育女,深知父母之心,又为天下之主,时刻体恤臣工。” 弓捷远顺着他的意思磕头,“皇恩浩荡,小臣唯有叩谢圣上眷顾。” “海战已算扬眉吐气。” 谷梁立继续假惺惺说,“何必又潜一趟东倭?那可实在太冒险了。朕听说时,明明知道你已安全而返,仍然觉得后怕。也并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却是如何想的?” 弓捷远就知这个皇帝不会半路完事,心里冷笑,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地答,“皇上既然不怪小臣的擅专之罪,小臣就想禀奏几句心窝子话。” “唔!”谷梁立看着他道,“你说。” “皇上疑惑小臣如何想的,”弓捷远略微抬起了头,不怕冒犯地看住谷梁立的眼睛,缓缓地道,“小臣想得十分简单,不过一句话而已。” 谷梁立见他目光坚定,也顾不得计较他的礼仪,追问道,“什么话?” 弓捷远铿锵有力地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这是一代明君的意气风发和慷慨激昂,却被弓捷远给借了过来。 用在此时恰当不过。 谷梁立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也都听过,却被弓捷远这句回答说怔住了。 天道好还。 匹夫无不报之仇。 是呢! 不管东倭能不能为大患,泱泱中国,凭什么总给一个阴诡小邦盯着咬追着剜? 弓捷远的刺杀不是严格意义的军事行动,却需极度保密,又该怎么上奏朝廷取得同意呢? 他说得对,宋栖说得也对,怪只怪那个倭族大名不好好地在本土里养尊处优,非来祸害咱们的海疆,该杀! 这位征战皇帝寻思半天方轻叹道,“你是国家的好男儿,然则此事到底是有许多不合规矩的地方,朕心嘉许,却不能赏,其间苦衷,弓挽能解得么?” 弓捷远展颜而笑,倒把谷梁立给笑懵了,“明说不赏,为何如此高兴?” “皇上,”弓捷远略收恭谨,稍微放出些许儿女之态,“弓挽自然解得君王苦衷,但若想要听到什么‘小臣并不在意赏赐’的高风亮节,也是虚假。” “哦?”谷梁立更有一点儿糊涂,“这话什么意思?” “小臣行事自然有许多不合规矩之处,”弓捷远说,“可是皇上富有四海,身为天下共主,实在要赏也不是没办法的。” 谷梁立察觉到这小将军想要拿捏自己,眸色立刻深沉了些,“朕不明白。你是算计好了什么?” 弓捷远也不喊冤,更不害怕,又磕头说,“皇上圣明,臣是算计到了我主的仁心。圣德之君爱民如子,但有余力必要顾念黎庶之苦。去年户部尚大人曾请朝廷免去百姓之税,彼时国库空虚,并非佳时,如今南方已定,北元重创,西线平宁东倭畏首,又好收了一场夏税,大祁气血已足,何不补上一场大赦天下的广厚恩德?既全了更换年号的惯例也平了小臣前次干扰尚大人慈悲心肠的罪过,岂非好赏?” 谷梁立万没想到弓捷远竟然敢跟自己明白提出这么大一个要求来,不由眯起深目,思索了好半天才说,“这些话冠冕堂皇,硬生生地给朕带了一个大高帽子,若是不准,朕就刻薄寡恩贪财无义,若是准了,不就是被你个小孩子圈哄住了办事?到底谁是君呢?” 弓捷远又仰脸笑,“皇上是君,小臣是个无知莽夫,自然哄不得您。只是弓挽如今多近天颜,更受王爷恩待,多少能够猜到皇上的一些心思罢了。这些话小臣不说,皇上也早考虑到了,不过在定夺时机而已。” “这是更找罪顶!”谷梁立心里已熨帖了,仍旧吓唬他说,“朕白活了好几十岁,要被你个小娃儿猜着?” “小臣这点儿针芒大的聪明还是因为偷存了些不好宣之于口的狡猾念头,总想找个大靠山。”弓捷远说。 谷梁立听出他在表忠,心里仍旧起了好奇,“朕未必是靠山,不过你偷存了些什么念头?话讲到这儿,可需实说。” 弓捷远侃侃地道,“当日偷潜东倭之时,王爷曾经坚决反对,几乎要把弓挽强绑起来看管,他追问小臣为何定要冒这风险,弓挽言说只想讨个能放心休憩休憩的机会。海防如此,塞防亦是一样。我爹终身为将,时刻枕戈待旦,便再忠勇,何时是个头呢?他总惜武,更惜兵丁性命,舍防不舍得攻,然而便能守得一万年境土不失,那些爱滋扰的家伙总得不着伤根本的大疼痛,永远不会有消停的。等到他们的青壮儿郎再长起来,又会故技重施地驰马扰边,没完没了。要想谋个长治久安,唯使穷发之地尽为边户,剽悍之族划省受辖,不敢说能一劳永逸,至少两边的小民都能吃上几日安生饭了!小臣曾听白首耄耋亲口讲过,几十年内无大兵祸便可称之为盛世,皇上文治武功,必能令我大祁内民长长久久地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谷梁立被这番话说动了心,他早就有北征扩地的想法,苦于钱粮运输等事暂且未能实行,自然爱听弓捷远“唯使穷发之地尽为边户”的论调,立刻就问,“道理是这道理,然则伐土拓境岂会容易?需得准备多少兵马支持?你说得欢,怎么倒让朕免民税?” 弓捷远铺垫到此再无不说之理,“皇上,贪弊不治,单指收取民税何时才能攒出来北征的家底啊?咱们这边拖时间,敌人不就得了休养生息重新强壮的机会么?既然不缺文臣武将使用,该重手时就重手么。小臣虽去登州不久,只逮着一个靠着周家买官的盐课司大使宋设就能管窥墨吏黑商们肚皮里藏着多少国家血水。之前永悦初立,确实不能大动干戈,如今四海方宁国库丰盈,正是宰杀年猪年羊的好时机了。南面那些老勋贵老世家们左右都反了朝廷一遭,皇上还有什么好姑息的?连着串地拎起来剖,全把肥油给捞回来,得顶几轮税的?只要民心思治国境之内就不会有什么大动荡,没法招兵买马,凭他们自己能造起什么样的反来?皇上何不趁此时机点了这些膏脂当辎重,去做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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