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揣着袖子,神情冷峻。 “人齐了就行。”他说。 十月十日,月上中天。 殷臻带着十个壮汉,以及县丞拜帖,经重重盘查后进了城主府。 一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殷臻镇定自如。 一城之主,居住的地方奢华开阔,宅院极大。 婢女冲他盈盈一拂身:“城主等候已久,大人随奴婢来。” 殷臻点头,随她经过一道道蜿蜒长路,来到中殿。 秋日,四周不免荒凉。小池干涸,枯石出露。 他直接被领进大殿内,脚下踩着金碧辉煌的地砖。 “县丞礼到——” 殷臻站定,宽袖垂下。 所有视线都汇聚到一处。 凉州县丞此人贪生怕死,居然也有如此有勇气的时候。 实在是令人佩服。 “来者是客。” 羌女真名胡媚儿,衣着大胆,一身银饰碰撞作响。她见着那十个壮汉面皮上的脂粉都在抖,半天才望向殷臻:“大人如何称呼?” 殷臻拱手道:“公孙。” 他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胡地羌族爱玉石,整个大殿堆满翡翠玉石。座位两两相对,斜前方二人胡须长髯,面前不是酒杯,而是酒碗。 殷臻敛目,被领着入座。 没有好看的人,胡媚儿对长相普通的人无感,宗行雍连她都看不上,还会看得上这些歪瓜裂枣。她顿时幽怨,兴致缺缺道:“开始吧。” “啪啪!” 许玉树领命,拍了拍手。 殿门口鱼贯而入两列舞女,鼓乐齐鸣。 篱虫默默盯着被送来的人。 实在是忍不住。 羌女和那两支流寇都用尽全身解数讨好王爷,三列花红柳绿的妖艳男女咬手绢、抛媚眼。给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还有那十个…… 他无法理解,深深困惑,脑子里面神游天外。等殷臻上前一步来到座位前才回神,面瘫脸握剑。 此人弱不禁风,威胁为零。 距离未至。 篱虫目不斜视。 殷臻端着酒杯,稳稳朝前。 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殿内鼓乐未停,无一人出声提醒。 主位上胡媚儿捏住银勺,撕咬羊腿的异族人彼此对视。 殷臻站定。 宗行雍转了转酒杯,施给他一眼。 殷臻又近一步。 一把冷铁长剑横上他脖颈,剑气未收。 “下官敬王爷。” 殷臻颈侧刺痛,血线漫出。 他恍若不觉,幅度很小地偏头,朝宗行雍柔和一笑。 篱虫未动,剑依旧压在他肩上。 鼓乐嘈杂,舞女脚步旋转,一步步踩在地面。众多脂粉和胭脂味中,宗行雍嗅到一股淡而干净的香气。 那气味似有似无,萦绕空气中。 “昨日城主府禁地被闯。” “王爷身上有血腥味。”殷臻靠得很近,甚至能看清宗家标志性的深绿虹膜,瞳仁底部围着一圈特殊的花纹。 他两指夹住剑刃,微微拉开,用没有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官知道那朵干花在哪儿。” 宗行雍瞳仁一缩。 面前年轻人压低身体,一截柔软后颈暴露在视线中。他穿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长衫,肤色却如玉,泛着泠泠光泽。 要是什么人都能威胁到摄政王,那他三十年就白活了。 区区一个太子幕僚。 整个凉州城,宗行雍都没有放在眼里过。 但他突然改了主意。 世间只有三件东西能叫摄政王热血沸腾,其中一样就是有手段有野心的敌人。 殷臻并无十足把握。 剑气冰凉,他小腹忽然痉挛般一痛。 一秒,两秒。 宗行雍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懒洋洋后靠:“县丞送来的人甚合本王心意,留。” “本王不是要丑得五花八门的那堆人。” 殷臻眼角猛然一抽。 宗行雍:“本王要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这周隔日更,下周开始日更!
第5章 05湿雨 ◎一生无妾,只娶一妻◎ “你不敢?”宗行雍一条胳膊搭在身侧,长长棕褐佛珠串缠绕凸起桡骨边,又垂下。 隔着一张矮几他探身,凑近了些,又戏道:“刚刚不是胆儿挺大?” 殷臻后退一步,客气道:“王爷天人之姿,下官心生景仰,不敢亵渎。” 宗行雍笑了。 站太久,殷臻小腿微酸发胀。他看了看宗行雍身侧,忽然喊:“王爷。” 宗行雍等他接下来的话。 殷臻道:“下官需要一个座位。” ”……“ 宗行雍兴味地看他。 他眼睑狭长,侵略性太足,加之异色瞳孔,极易给人压迫感。 殷臻表情毫无变化。 宗行雍问:“你要坐本王身边?” 他身边是观察整个场地的绝佳位置,殷臻道:“是。” “篱虫。” 宗行雍:“让他坐。” 篱虫收剑,后退。 殿内嘈杂鼓乐未停,胡琴羌笛声、舞女身上金链“叮当”轻晃动。 ——宗行雍的心情忽然、似乎,变得很好。 连胡媚儿都察觉到了,转过半个身子,认认真真将“打铁的穷酸县丞”送来的人重新打量了一遍。 坐宗行雍身边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孱弱苍白,仿佛被胡地的大风一吹就会迎风咳出血,衣衫不知是灰白还是墨白,总之颜色黯淡,长相嘛…… 胡媚儿不得不承认,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上好珠玉。 “妾几年前去过一次中州,”胡媚儿捏着一颗葡萄回忆,心痒难耐,“果真美人遍地。” 她笑眯眯看向宗行雍,有意提醒:“几年不见听闻王爷已有王妃,不知是何等绝世佳人,能让王爷破例。” 篱虫一僵,继而怜悯地看了胡媚儿一眼。 并未听说宗行雍有摄政王妃。 关外盛行好酒好肉,殷臻面前是一排羊腿,还未坐下腥气仿佛已经顺着鼻腔来到胃中,他蹙了蹙眉,以袖掩鼻。 “城主对本王一定是有什么误解。” 胡媚儿笑容僵在脸上。 宗行雍视线从殷臻身上收回,万分坦然,毫不以为耻:“本王是非常容易被美色勾引的人。” 殷臻乌黑眼珠很轻地一动。 胡媚儿幽幽:“既是如此,几年前妾随家母去中州,向当今皇帝求一道赐婚圣旨,王爷为何拒绝?” ——她先后惹了相国和状元郎,接着半夜拿梯子翻上了摄政王府的墙,振振有词“听说摄政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她先探查一番,好决定是不是要嫁给他。 殷臻是知道这回事的,当年胡媚儿不过二八年华,红颜美貌遍传边关二十七城。 他忽然好奇宗行雍会说什么,但视线已经不自觉被面前一道红枣汤羹吸引。 乳白的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劈开的去核枣儿。镶金的勺柄就在右手边,靠宗行雍手肘的地方。只要伸一伸手,有大半可能悄无声息拿走。 殷臻微觉腹中空空。 羌女难缠,此时非得罪她的好时机,宗行雍还需与她周旋。 汤羹近在咫尺。 殷臻温温吞吞伸手。 宗行雍正待说什么,一低头,眼皮底下那碗热羹不见了。 他一顿。 窸窸窣窣袖袍卷过手掌。 挠得掌侧发痒。 宗行雍忽觉左侧坐的人胆子实在有些大。 他漫不经心地回胡媚儿:“你想把本王带回凉州做男宠,宗家上下得令,有生之年凡羌女进京,必然驱逐。” 殷臻专心搅动汤粥。 当年羌女要强掳宗家少主回塞外,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家主惊到胡子颤抖,生怕嫡子想不开要去当男宠,香火断在这一代。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他对宗行雍能干出这样的事深信不疑。 还好宗行雍兴致缺缺,只问胡媚儿边关的月亮是不是大如饼。 此事在京中广为流传。 “久闻汝南宗氏家主一生只娶一妻,”胡媚儿“咯咯”笑,又道,“此言若真,王爷做妾的的人,也不算违背祖训。” 殷臻捏住勺柄的手无意识用力。 大晋氏族势大,而氏族之首姓宗,绵延百年,根基深厚,隐有大过皇权之兆。此世家子嗣单薄的根本原因不在其他,在于严苛的族规妻制。 一生无妾,只娶一妻。 面前乳白浓汤晃动,殷臻垂眼,呼吸轻了半息。 久未得到回应胡媚儿拖长嗓音,千娇百媚:“难不成此言有假,王爷不答应妾,是想拥佳丽三千,广纳天下美人?” 佳丽三千只特指一人,这是陷阱。 宗行雍仰头,松了松指关节,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他“啧”了声: “干、卿、底、事。” 身侧爆发一声大笑。 殷臻微微偏头。 京中消息,两支流寇首领其中一人名唤耶律广,行事粗犷不拘小节,新上任的刺史正是死在他手下。 “早闻大晋摄政王与娘了吧唧的中州人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耶律广毫不掩饰蓬勃野心,“大晋的皇帝有眼无珠,何不另择明主。” 宗行雍腕间珠子耐心磨过一粒。 殷臻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宗家在朝世代为官,骨子里有名门望族的清贵高傲,通敌叛国的事干不出来,也不屑去干。比起和蛮夷联手,他有朝一日把殷氏拉下马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胡媚儿和耶律广目的在怂恿宗行雍策反上是一致的。 他仍需说服宗行雍。 见宗行雍不开口,胡媚儿和耶律广对视一眼。前者很快捂嘴娇笑,仿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听许管事说前日送的牡丹图王爷喜欢,那画是一名犯了错的宫廷大师所画,正躲在城中。妾一听说王爷喜欢……就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打算花重金从他手中买下最贵的那幅,中途出了点岔子他不想卖……” 她吹了吹艳红如血的丹蔻,百无聊赖道:“妾只好杀人取货了。” 视人命如无物。 殷臻放下银勺,胃口全失。 “一件好物什,王爷不妨一观。” 宗行雍眉梢微挑:“哦?” 胡媚儿卖关子道:“是宫中一位贵人的画像,据说这名画师只在祭天大典上远远见过一眼,至此念念不忘、神思不属。他下定决心要将此人风姿绘出一二,于是日日伏在桌案,废寝忘食……他为此生最后一幅画倾注了无数心血,不惜被逐出宫闱。” 宗行雍打断:“你最好不要挑战本王耐心。” “管事的。”见他感兴趣胡媚儿笑容越发扩大,催促道,“还不快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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