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孙,右平峦”说的是太子谋士公孙良和中郎将平峦,前者富有三寸不烂之舌,后者是有名的玉面将军。 朝廷官员不得轻易离京,几乎不做他想。 公孙良。 十天前他得知太子受命前往边关,倒不曾想过会如此快。 殷臻笑了笑:“劳摄政王亲自走一趟。” 他坐在一根枯树干下,面前摆着见客的木桌,桌上有一壶清茶——在边关这种地方还谨守茶艺步骤,宽袖行如流水拂过茶具。 眉眼十分普通,但衣衫料子如云清白,一举一动克己复礼,一看就是四书五经读出毛病的迂腐文官。束发,发带近乎灰水墨色,长长垂落肩头。衣襟非常严实,扣至脖颈处。 宗行雍一眼看出对方是易容。 他对背后原因不感兴趣,只问了一句:“从太子府来?” 殷臻温和:“是。” “薛照离,”宗行雍喜怒难辨,“可见过此人?” 热茶从壶嘴流出,清香氤氲。殷臻眼睫微颤,平静摇头:“未曾。” 宗行雍神色莫测地注视他。 “找本王何事?” 殷臻说:“合作,剿匪。” “上一个找本王合作的人阖族被灭。” 殷臻:“凉州城中有王爷想要的东西,羌女不会轻易拿出来。” “既是东宫的人,就应该知道四年前太子斩断本王左膀右臂,将本王流放边关。”宗行雍面无表情道,“本王对他所作所为记忆犹新——” “难、以、忘、怀。” 殷臻终于抬头。 汝南宗氏是南方氏族之首,家族显赫,且每一任只有独子,在朝为官非相即将,一度担任太傅之职。但宗行雍这个人又和其他宗家人不同,他不循礼法,行事作风全凭喜恶。 出生起就大权在握,从未栽过如此大的跟头。 换了他他也记忆犹新,殷臻理解地点头。 但难以忘怀归难以忘怀,合作还是要谈的。殷臻四平八稳坐着,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热意从指尖蔓延全身:“王爷要如何才会同意?” 这人谈条件的样子似曾相识。 某种奇怪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驿站外天空辽阔。 秋高气爽。 宗行雍眯了眯眼,忽然回头: “敢问公孙先生腰身几何?” “咳咳咳!” 站在一旁的公孙良猛然呛咳,眼泪都飙了出来。 殷臻以为自己幻听,愕然抬头。 这简直是从开始到现在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大的、激烈的情绪波动,将那张脸都变得顺眼起来。 宗行雍抵了抵犬牙,油然而生兴奋之情。 “听不懂?” 宗行雍热心肠:“本王翻译一下,就是你腰多细?” 殷臻和他对视,冷冷:“与你何干?” “本王十分喜欢出尔反尔,若回答令本王满意,共谋之事可考虑一二。”宗行雍一只脚从门槛上收回来,幽深碧瞳紧紧盯住殷臻,“本王好像——见过你。”
第4章 04下官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殷臻藏在袖子里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 两滴茶沫溅了出来。 宗行雍心中微微一动。 关外干燥,树木很难存活。附近就是一棵将死未死的枯树,枝丫断折。他坐在凳子上,动物受惊一样戒备。直勾勾看向自己。眼睫扬起,瞳仁黑得如同清凌玉石。 怕冷畏寒,衣衫穿得相当厚实,唇紧抿。 宗行雍在边关待了四年,见到的中州人屈指可数。这个身份存疑的“太子幕僚”又勾起他一点对中州人的回忆。 某个人。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碰一下恨不得躲出十万八千里,不用力要哭,用力更了不得。多逗两句就要整个埋进被褥中,说什么不肯出来。摄政王生平第一次哄人,从三更天哄到上朝前,口干舌燥浑身燥热。哄完心痒难耐,把刚说的话抛诸脑后,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理所当然收报酬,把人从榻上挖进浴桶中。 刚沐完浴又被扔回浴桶中,那人眼神简直是骇然的。指尖隐隐发白,腿软撑不住浴桶边缘往下跪,哑着嗓子叫他滚。 骂人都不太会,在水里半天找不到支点,不得已攀在他腰上,呜咽出一句“畜生”。 被骂畜生可真爽。 满背抓痕的摄政王通体舒畅,不以为然地想,不在榻上当畜生还在什么地方当畜生,再说更畜生的事他还没做呢。 比如…… 光是想想,宗行雍后背就颤过一条电流。 他忽然多了两份耐心,也不计较这人的走神了,和颜悦色问:“公孙先生,本王问,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易容绝无破绽。 好几年前就毫无破绽。 殷臻将茶杯稳稳放至桌面,嗓音有两分僵硬的干涩:“故……下官进太子府时……王爷已在边关。”他生硬道,“并未见过。” 宗行雍依旧盯着他看。 “本王今日心情好……”他终于略一偏头,阳光下墨绿色虹膜色泽幽得近黑,深藏威胁。 一瞬间令殷臻想起养在东宫未满四岁的幼子,眼巴巴趴在窗边看他。 只不过一个天真濡慕,一个冷酷残暴。 殷臻手指深深下压,按出一道白痕。 宗行雍大步往外走:“饶你一命。” “本王不关心剿匪的事,只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若你主子坏了本王的事——”他皮笑肉不笑站定,“城外十里驻军,随时倒戈,剑指京城。” “本王敢造反第一次,就敢有第二次。” 人走出好远公孙良才心有余悸地展开折扇,毫无滋味地摇了摇:“不愧是……宗行雍。” 他四年前进太子府,确实未见过名声赫赫的摄政王。 只是听说此人不开口则已,开口能引半数朝臣倒戈,是唯一让国相忌惮的人。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朝廷上没有人愿意与汝南宗氏作对,何况他本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还手握重兵。 短短一炷香,公孙良已经能看出他自负、傲慢、无法无天,眼里没有任何人。 这就显得四年前他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上,还损失惨重,不得不自请戍边分外蹊跷。 当年之事是殿下做的。 公孙良没忍住看殷臻一眼。 又看一眼。 一愣:“殿下?” 他进太子府快四年,从没见过殷臻这个模样。大部分时候晋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都是从容、冷静、端方自持的,从不被激怒,永远以礼待人,这还是公孙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泄。 “我没事。” 殷臻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眼睑还在颤抖。 他用力压住眼皮,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我在想,宗行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把他从军营中吸引到凉州城主府。 一军统帅堂而皇之闯入敌营,毫不顾忌。 公孙良四处望了一眼,入目所及是光秃秃的山和草皮。他收敛了不正经的模样,低声道:“臣听过一个传闻。” “十几年前羌族从关外迁徙过来,城主夫人天生体弱,所有大夫都直言生育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但她还是执意怀上羌女。” “她没有死,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矍铄。” “摄政王要找的东西,应与此事有关。” 传闻中的羌族至宝,药中药王。 ——陵蕖干花。 只有这一样东西。 殷臻搭在桌面的手顿住,无声看向公孙良。 凉州驿站所在的街巷少有人来,凄清幽寂。 宗行雍站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边。 他左手上缠着三圈深棕檀木珠串,表层雕刻飞鸟鱼虫图案,成色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尾部系着一串艳丽深红的三结穗子,穗子相当粗糙,过长,正晃动地甩来甩去。 暗卫篱虫出现时宗行雍正在一颗颗盘檀珠,看不出喜怒。 汝南宗家底蕴深厚,送到唯一嫡子面前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东西,衣衫要江南织造精心绣的,吃的用的无一不精心。篱虫实在不习惯这种东西出现在他身上,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心想到底有什么稀奇的,让他们王爷从中州带到营帐,又从营帐带到凉州,稀稀拉拉还褪色,这都舍不得扔。 遥想当年王爷手腕上的是宗家传家之宝,价值连城。后来不知哪一天消失了,又过了很长时间,变成一串再普通不过的珠子。 宗家族人看见这串灰扑扑的佛珠时眼珠子都快瞪下来。 丢了东西宗家老头暴跳如雷,被骂得狗血淋头王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珠串盘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宗行雍的耐心已然告罄,倏忽一抬眼。 “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 篱虫心中一凛,立刻:“消息属实,三日前太子仪驾从中州出发,已到南阳。” 宗行雍缓缓:“篱虫。” “属下知错。”篱虫认罪态度诚恳,语速飞快,“所有在京城的人都没能找到薛公子。” “他身份年纪皆为造假,江南并无姓薛的富商……” 篱虫硬着头皮:“更没有人在扬州见过他。” 四年了,宗家眼线遍布五湖四海,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 这个人仿佛就那么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地间。 宗行雍:“本王记得,十几年前中州城有一位捏脸易容师,能不借助外物短期内改变人的相貌。” “他或许收过徒弟,或者有来往密切者。” “去找。” “主子是怀疑……”篱虫一惊,蓦然拔高声音,“薛公子的脸也是假的?!” 他甚至不敢去看宗行雍表情,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沉沉嗤笑。 一日后。 凉州县丞姓周,是个天天躺在榻上睡大觉的庸官。全凭岳父打铁的手艺捐了个官当。他被从榻上拽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搞清状况,在一众冷面侍卫的注视下哆哆嗦嗦穿鞋。 一边提裤子一边嘟囔:“不就是……十个人……”他咽了口唾沫,信誓旦旦,“下官一定能凑出来。” 起太早,公孙良打了个哈欠,笑眯眯:“那就太好啦。” 周县丞确实费尽心思凑出了十个人。 就算十个人是幌子,最终目的只是送殷臻进守卫森严的城主府,这也太震撼了一点。 就、很让人怀疑晋朝官员的审美。 公孙良要仰头才能直视这堆打铁的壮汉,呆滞:“你们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吗?” 壮汉一二三号目露羞涩,四五六号扭捏,七八九号跃跃欲试。 十号粗声:“选美。” 公孙良神情恍惚:“这他娘是把全凉州打铁的全带来了——”他猛然扭头,“殿……大人要不我们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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