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叫你来的。”许若缺淡淡道。 石锦不瞒他,“可小的也是诚心实意想追随侯爷。若侯爷不肯要我,小的也没脸面回奉京了。” 许若缺仍摇头道:“不是我嫌你,是我受之有愧。你我虽有主仆情分,倒是你关照我多些。你年纪又小,还事事为我操持,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今日再承你这份情义,只怕此生此世都报偿不尽。” 石锦迭声道“折寿”,又说:“爷既念着小的这份情,往后也莫再动辄赶小的回去,这就够了。” 许若缺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思及这副身子气血枯竭,早无以为继,至多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耽搁不到他几时,略安下心来。 正要往里走,石锦却拖着他的手,压低了嗓音道:“小的这回来还有一事,干系重大。不敢贸然对爷提起,只怕爷一时心绪起伏,对身子不好。”他伸手掣在帘子上,抿了抿唇,方道,“爷,待会儿进了屋,您可千万平心静气。” 他如临大敌,许若缺不由得心中犯怵,自掀起帘子,往门内踏进一只脚,却有一股幽淡的冷香袭向周身,又清又浅,泛着丝丝凉意。他正愣着,耳边即响起一声奶生生的嘤咛,直把他定在当场。 厅堂正中,摆着一只木质的摇椅,杏黄缬帛堆簇,里头颤颤地伸出半截圆滚滚、软乎乎的小胳膊,在空中扑腾几下。继而,便有清脆而嘹亮的啼哭响彻屋宇。 许若缺不要石锦搀扶,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 “哇——呜哇哇——”他不知遇到了怎样伤心的事,皱着一张小脸,咧着嘴儿,在摇篮里哇哇大哭。 许若缺手指冰凉,擦上他通红的脸蛋,渊儿却忽地收了哭声,打着嗝儿,拿黑幽幽的眼凝着眼前之人。这是他们父子的久别重逢,也是他的劫后余生。兜兜转转,虞应容终究是把能还他的一切,都还给了他。 许若缺靠着摇椅,慢慢跪倒在地,低下头,面颊深深埋在渊儿沾着奶香气、柔软的襁褓之中。他没有发出声音,唯见肩背颤动起伏。 - 许若缺见了渊儿便再不肯撒手,石锦服侍他在榻上坐下,招呼妻子来陪他闲话,便要和那几个小仆一道,去往船上运回行李。 和石锦的妻子同处一室,他显然有些拘谨。 石锦便笑道:“爷是知道的,小的这浑家是去年中里生产,眼下奶水还足。圣上安排她同我来,也是为小皇子做个乳母的意思。爷若是不嫌弃,便让小的家里这小子,也同小皇子做个奶兄弟,跟着沾沾光。” 许若缺满脸歉疚,“你既要留下来,往后也不许说这样的话。只拿我当兄弟待就好。”转念想起几位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实在不吉利,又改口道,“罢了,也不必当兄弟。只……只……”他说不出来。 石锦放声大笑,“爷莫为难自己了。要真这样,小的也不习惯。咱们虽在沧州,事事只同在留青园中一样。”石锦的浑家也连声附和。 许若缺情知拗不过,也不再说话,只抱着渊儿缩在榻上歇息。 这老宅只有两进,前院是厅堂,后院正房住着许若缺,石锦两口子自在厢房里住。小六竟也带来了,后院搭了间马棚,虽然狭小,但石锦时常牵着它出门溜达,它倒十分欢腾,并不觉得拘束。宅院小,活计也不多,石锦只从外头雇了个老婆婆,平日做些饮食羹汤,其余一应不用她管。 舟车劳顿,又大病一场,许若缺到了沧州,心神松懈,旧疾便趁隙而入。连日低烧,将他骨头都蒸软了。许若缺缠绵病榻,每日照常喝从奉京带来的方子,却迟迟不见好转。石锦束手无策,只顾唉声叹气:“若这时有个李太医王太医在便好了!” 许若缺咳了两声,哑着嗓子笑道:“这里上哪儿去找个王太医李太医?” 别无他法,石锦只得四处打听,问到沧州城里一位好大夫,恭恭敬敬把人请了过来。虽有石锦路上细说了前情,那大夫为许若缺诊视之时,仍是暗暗咋舌:这人一身伤病,何止是百孔千疮,活到现在,真可谓是拿金山银山堆起来的。病人当前,他不好说太多,只道:“这位公子原本就有些虚劳症候,到了沧州,又值湿热上冲,肺火旺盛,以致低烧咳喘不退。素日用的药又是滋阴,于祛湿热无益。待服过老夫这贴药,也就好了。” 石锦道了一回谢,打点他些银钱。那大夫离去之前,向着帐内道:“公子大约是生产时伤透了根底,又始终不曾好生将养,以致病上加病、伤上加伤,症状虽能一时缓和,这身子老夫却是无力回天。不必言谢了。” 许若缺有些诧异,咳了一阵,问:“先生也识得僳诃族人的脉?” 那大夫道:“原先也不识得。只是三四年前,两国开境通婚,往来日益频繁。许多蓍罗那人见我朝物庶民丰,如何能不向往,纷纷迁入归顺我朝。婚嫁劳作,皆与大昭百姓无异。这其中又有不少是僳诃族人,老夫诊得多了,也能通晓得一二。” 许若缺吃了一惊,又掩唇低低地嗽起来。他未料虞应容当初为救他开国境,无心插柳,反倒成全了这些人。他心中五味杂陈,幽幽道了声:“原来如此。” 那大夫发现异状,问:“老夫观公子家人是中原口音,想来公子应是早年便入了大昭来,又从北方辗转来的沧州?这却是罕见。老夫倒记起多年前,沧州有一位……” “罢了罢了!”石锦打断他,替他提起药箱,下了逐客令,“我家公子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可我家爷到底身子还未大安,不可太耗神。待来日好全了,必定亲登贵门,重礼酬谢先生妙手。” 大夫也不以为忤,点点头,抬脚往外走:“说的极是。” 照那方子抓了两服药,许若缺病症渐轻,虽不大能下地走动,每日逗逗渊儿,抱着他看日暮晨曦,亦是自得其乐。 有精神时,他便歪在靠窗的躺椅上,一手支着头,让渊儿趴在他怀里,一遍遍教他:“‘爹爹’,这是‘爹爹’。‘渊儿’,这是渊儿。”渊儿有时会应他,不过是鼓着嘴,从粉嫩的小嘴巴里吐出一个泡泡,迸出“啵”的一声。 幼儿的身子软绵绵,又小又暖的一团,温着他隐隐作痛的胸腹。这一份温暖的重量,像压在风筝上一枚小石子,并不牢靠,也足以把他留在这尘世间。
第九十章 == 夜间,渊儿醒了一回,并不要吃奶,只哇哇啼哭,泪珠子一颗连一颗地滚下,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红通通,直哭岔了气也不肯停。 许若缺坐在床上,抱着渊儿轻轻晃动手臂,一声迭一声地哄,总不奏效。心如同被手揪住,抽抽地疼。 石锦伸了手要接渊儿过去,口中劝道:“爷,让小的抱着去西厢房哄着罢。您生生熬了大半夜了,怎么受得住?”他妻子在后方掌着灯,也随声附和。 她方才哄过几次,也不验效。许若缺不肯再把渊儿给这夫妻俩,只是着急,连三叠四地问:“这是什么缘故?莫非是病了?这时候可找得到什么大夫?” 石锦妻子宽慰道:“爷宽心,依奴家看,这多半不是病。小孩夜啼是常有的,多哄哄就好了。” “可我哄不好。”许若缺有些沮丧。 石锦妻子并不多想,顺口应道:“听宫里的凝碧姐姐嘱托,小皇子自幼是圣上哄惯了的,眼下没了圣上……”她立时住了口,垂下头,神色讪讪的。石锦拖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去,一阵地鼓鼻子使眼色。 许若缺眼睫颤了颤,沉着眉目倚回了引枕上,依旧慢悠悠晃着襁褓,半晌,忽而道:“劳动二位去捡几样香料,装在小荷包里带过来。时辰太晚不方便,明早弄也使得。” “方便,方便!”石锦立即应声。“也要哪几样,小的去捡来。寻常香料库房里都是现成的,要有稀罕的,天一亮再打发了人去买。” 许若缺淡笑了声,“多谢。”于是念道:“白檀香二钱,零陵叶一钱,龙脑半钱,香杉半钱,白芷半钱,白梅末一撮……” 石锦悄声向妻子努努嘴,他妻子娘家是开药铺的,也识得些药名里的字,当下便去窗边书几上研墨。展开一张白笺,许若缺一边念,她便提笔记下。吹干了墨迹,折好怀入袖中,携着石锦向许若缺告退。临去前,石锦转转眼珠子,多问了句:“爷,这香里可是有什么缘故?” 许若缺手指逗着渊儿,并不抬眼,随口道:“寻常的安神香方子罢了,也不知能否验效,姑且试一试。” “好,爷稍候,小的即刻便来。”石锦转出门,不多时便拿了配好的香囊进来。 许若缺接过,在鼻端一嗅,果然无误,小心塞入襁褓内侧,贴在渊儿颈下。“你们去外头歇下吧,跟着煎熬了半夜,也该累了。” 石锦犹不放心,伸长脖子往他怀里望,想瞧瞧看那香囊究竟奏不奏效。他妻子看不过眼,强拖着他告退了。 两人合上碧纱橱,放下帘子,灭了灯烛,退至厢房歇下。石锦去前,仍把那盏灯搁在床头小几,光被床帷挡住大半,望去四下里昏沉沉的,纱帘的影映在粉白的壁上,无尽的寥落。许若缺独自坐在床帷里,失神望着墙角的暗影。 怀中,渊儿得了香囊,果然渐渐地止了哭声。他哭了半夜,早已精疲力竭,眨眼工夫便睡过去了。许若缺无声地笑了一笑,细细揩去他面颊上的泪痕,手指在那凝脂般的脸蛋儿上点了点,低声嗔道:“坏东西,还想着他做什么?有爹爹还不够?” 这个笑只是一刹,转瞬便消散了。手臂酸痛得很,他轻手把渊儿搁在床铺内侧,平躺下去,手掌合在腹上,盯着床帐顶发怔。无尽的往事和无限的虚空拥杂在心里,他翻腾了一夜也未能合眼。直至听见了渺渺的鸡鸣声,薄蓝的天光穿透窗纱照进,铺了一地的寒冰。 - 翌日,用过早间的汤药和膳食,朦胧又睡了一觉。不知为何,醒来时,石锦夫妻连同做饭的老婆婆都不在家。许若缺强撑着下了地,扶墙走入院中。 庭中一棵大槐树,不知多少年月,在沧州合宜的气温雨露里无休无止地生长,树冠荫蔽了大半边庭院。沧州的四季并不分明,都是一味的炎热。盛夏晌午,日头还未把地面烤热,乘着露水和树影,有几分清凉的意思。 墙角立着翻动园土的铁锹,许若缺提在手中,在槐树脚下寻了块松软的地。铁锹插入泥里,双手压着木杆往下一按,那头便撬出一团黝黑的湿土。掘了三四下,许若缺累得气喘吁吁,站不住,跪在新掘出的浅浅的土坑旁,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的锦袋。 他双手回攥住,手指勾勒出内中物事的轮廓。两只小鞋,并起来也不过他手掌般大。若是套在小娃娃的脚上,那脚丫子又该是何等娇嫩玲珑。许若缺心口抽抽地发痛,他闭上眼,两行眼泪雨水般砸进肥沃的新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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